城东有酒馆,只有鬼来客。一件旧时物,一碗忆昔酒。
那个酒馆同酒名,叫作忆昔居,酒馆只有一个老板,一个小二,酒馆只有一种酒,名唤忆昔。这来来往往的客人,都是些孤魂野鬼。这些鬼,只需给老板一件他们身上的旧物件,就能换取一碗忆昔酒。
忆昔酒,同孟婆汤有些渊源。孟婆汤能让轮回之人忘却前尘,而忆昔酒,却能让那些鬼忆起前尘往事。
奈何桥窄,怎容得下那么多鬼魂。能喝上孟婆汤的,都是生前有功德的人,上天免了他们为鬼时的飘零之苦,早早让他们投胎。
恶贯满盈之人自是下地狱,而那些平常之人,便只能游荡在人间,不得进地府。
鬼者善忘,待到都忘却之时,便就自然入了轮回。
那么,自然有些鬼多留恋前尘,不甘忘却。于是,便有了忆昔居。你看这来来往往的鬼,哪个没个伤心伤肺的故事,可即使多么悲苦,还是舍不得忘却。
忆昔居的老板名唤何安,是个怪人。他平时一副清雅的模样,脾气却是不好。但凡他瞧不上那个鬼,半分面子都不会给,一滴酒星也见不到。忆昔酒也是妙,配出来的酒每个鬼都是不一样的,且尝起来味道不尽相同。何老板心情好时,就会问客人这酒是什么味道,问来问去,酸甜苦辣咸都有。他听完也只是笑笑,并不解释。
刚入夜,一个女鬼急冲冲地推开了忆昔居的门。
门内,何老板正在案上读书,闻声,抬起了头,不动声色地飞快打量一番,然后坐直了身子,扯出了一抹淡淡的笑,道:“今日的生意倒是来的早。”
女鬼几步走进来,“嘭”地一声坐在椅子上,一边喘气一边气愤地说:“老娘拿着刀都冲到他家了,妈的,竟忘了要杀谁了。”说完,手握拳在桌子上重重垂了下,震得何老板的茶杯东倒西歪,最终好不容易勉勉强强站住了。
何老板看看茶杯,顿了顿,然后又平静地看向女鬼,“东西。”
女鬼哦了声,将一把匕首放在桌子上。
“我身上就这一件东西,本来想着去杀仇人的,既然这样,等我一会儿想起仇人是谁,我直接掐死他好了。”
何老板眉心跳了跳,没作声。转过身,取了一盏灯。又开了一坛酒,缓缓倒满一个白瓷碗。他点上灯,拿起匕首,端详着匕首上的两个黑色刻字,诛情,倒是有意思。他将匕首在灯上烧了烧,坚硬的玄铁竟瞬间化作飞灰,悉数飞进了碗里酒中。
他拿起酒碗晃了晃,递给了女鬼。
女鬼看着不知何时变混浊的酒,稍有犹豫,但还是仰头一干二净。
喝完抹嘴道:“唉,我说,你这酒挺烈啊,要不是老娘做人的时候是个能喝酒的,这几口不得醉了啊。”
何老板淡淡瞟了她一眼,“我没说让你都喝完。”
女鬼气得一口气堵在嗓子眼,眼睛瞪得老大。可又突然,眼神软了下来,眼泪毫无预兆就落了下来。
她连忙低头拿手去抹,却是越抹越多,泛滥成河。她的手垂了下来,索性不抹了,倚在椅子上,仰头闭上了软弱的眼睛,任眼泪淌进头发。
何老板不知何时已经拿起书转过头继续读了起来。依旧是进门时那副淡泊的样子。
过了许久,女鬼终于撑着桌子地站了起来,失魂落魄地喃喃道:“原是我弄错了,那把匕首,原来是用来杀我的。”
她似笑了声,踉踉跄跄地走了。
何老板抬起眼看向门口,月色初升。想着,该是个好的月夜,自饮自酌的好时候。
夜色渐深,客人二三入门来。有些旧鬼早已喝过忆昔酒,了了前尘世,无处可去,又等不到轮回。便就来这忆昔居,偶然听到一两个故事,权当个消遣。
何老板埋头找到一个三足青铜樽,拿了丝绢,沾了水,细细擦去上面沉积的尘灰。
他抬起头,夜色消融在窗外,月色入户。一个红衣的女鬼缓步走了进来。
他的第二位客人,妆容精致,嫁衣上的金线钩着凤尾堂皇绚丽。
这是个成亲当日死去的新娘,一生中最美的时刻成了一生最后的时刻,果然担得起最美二字。
她坐在桌前,轻声说:“我听说,这里卖的忆昔酒,能让人想起前尘往事,对吗?”
“是的。”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银簪子,样式普通,簪头勾了朵花,简单的,瞧不出是什么。
她递给他。
何老板拿着簪子,来回翻弄看。问:“为何是这簪子,你不喜欢它?”
“嗯。”
“为什么?”
她想了想,“样式太丑。”
“对不起,今天的酒卖完了,请回。”何老板语气突然硬起来。
“嗯?”女鬼满脸疑惑,显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为什么……”
“因为我心情不好,不想卖了。”说完,何老板拿起酒樽,起身就走。
女鬼尚在原地呆愣,“为什么……”
一旁的小二趴在桌子上,歪着头笑了,好心地给女鬼解释,“……老板可能觉得这簪子,额,很好看。”
“……为,为什么……”就因为,他觉得这簪子好看?还有,哪里好看?
一旁的一个鬼大声笑起来,“哈哈,姑娘,你初来不知道,何老板就这个德行,酒酿得好,脑子却与旁人长的不甚一样。脾气更是怪得很,但是个妙人。你听我的,明日你再来,他铁定给你配酒。”
“为什么?”
“因为他可能觉得你是个执着的人,他这厮,向来欣赏执着的人。”
“唉,姑娘,看你这身打扮,你来这儿寻记忆,是为了去报仇?”另一个鬼问。
女鬼摇了摇头。
“那是什么?”此话一问,鬼们纷纷看向她,活的越久越觉得无聊,就越喜欢听些真的故事,仿佛自己也多活了一世般。
女鬼想了想,许久,缓声道:“我要寻一个人,然后跟他在一起。”
女鬼低头,不愿再多说了。
众鬼唏嘘不已,唏嘘不已。
第二日入夜,雨。
忆昔居提前开门了些许时候,店内并没有鬼客。
何安来到门口,撑开了三十二骨纸伞,沿着青石板路,踱着雨声,缓缓信步。
门前不远处的槐树枝繁叶茂,成了个天然的庇护所,挡了不少的雨。
他走到树下,微微提高伞,仰头望向树上。
“开门了,下来吧。”
树上穿着嫁衣的女鬼惊讶地看向他,“你怎知道我在这儿?”
他的嘴角晕开了笑意,天色尚有柔光,缓缓镀在他清秀的五官上,这一笑,温柔清隽。
“我早便知道。”
女鬼心存疑惑,飘到他身边,跟着他走了几步,又用满是疑惑的眼神看向他,“何老板之前认识我?”
他的嘴角尚含着微微挪揄笑意,“自然,上辈子我是你爹。”
女鬼背地吐吐舌头,这人真是的。
进了忆昔居,何安坐在书案前,倒了杯热茶,兀自喝起来。
“何老板……”女鬼犹豫地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有件事你怕是不知道。鬼喝了忆昔酒,有了记忆就不能立刻去投胎。而等到记忆再次衰退时,得过十年到二十年不等,你确定,要等这么长时间吗?你寻的人,或许待你二八年华时,都已经半身入土了。”
女鬼听完,沉默了。
半晌,眼睛里溢出哀伤,“我确实等不了那么久。”
何安微笑,“不过,我倒是还有个法子,能让你记起来,又不波及你的轮回。只是,这个法子虽对你没什么伤害,对我却是大伤害。所以,我需要额外的报酬。姑娘不必害怕,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姑娘予我一句承诺,为我办一件事。这件事我还未想好,但我会在你的身上印下契约,想到了,便在来世寻你。”
她想了想,点了点头。
何安的笑意更浓,“小二,去把门关上,今天不开门。”
何安取出灯,点亮。又划破了自己的手指,在灯芯滴一滴血,灯光霎那间变成血红色,妖异非常。何安微笑,“把手给我。”
女鬼犹豫着,将手放到了他的掌心。
“想着你最想知道的东西。”
女鬼闭上眼,开始苦想。那个温暖的怀抱,那个温柔的笑意,还有什么,对,还有血,大片的血……
“如此,便开始做梦吧。”何安缓缓闭上了眼。
他进了她的梦,看她最想要记住的曾经。
那一世的她,极贵的命,是一国唯一的公主,皇帝的掌心肉。
小公主自小调皮,成天只想着怎么玩更有趣。
有一天,她在太子哥哥殿门前遇见一个同她一般大的小侍卫,她乐了,这宫里什么都有,可就没有同她一般大的孩子陪她玩。小侍卫就像是从天而降的一个宝贝。
她天天偷着跑出来,跑来找小侍卫。
小侍卫平常像个大人似的冷着个脸,但是当他看到不知从何处偷偷钻出来的小公主云容,头顶着枯草向他挤眉弄眼时,都会忍不住睁大了眼,满满的惊讶都装不下。
然后他就会抓住云容宽大的袖子飞快地跑出去,找个地方将她藏起来。云容跟在他身后一边跑一边咯咯地笑。
她天天玩着这个游戏,乐此不疲。
可是有一天,小侍卫不见了。第二天,仍旧不见,第三日,还是不见。
小公主独自一人待在诺大的宫殿里,她想不通,她并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小侍卫的存在,甚至都没忍心向太子哥哥要小侍卫,小侍卫怎么会不见了呢。
小公主想着想着伤心地流下了泪。她八岁了,宫里的一些东西她不是不知道,此刻,她突然明白为何阿嬷会说,这后宫,甚脏,甚可怕。
她现在就开始害怕了。
小公主渐渐长大,容色也渐渐出众。
她及笈的那一年,临国正式递上了战书,随着战书而来的,还有边境战死的六皇叔的死讯。
葬礼上,她重又看到了她的小侍卫。
她的小侍卫长高了不少,比她还高出一个头。他站在那里,让她想起一个词,芝兰玉树。
她欣喜地过去找他,“阿瑾!”
他的眼神落到她身上,夹杂着风雪般的寒冷。她的心一下子掉到了谷底,难道,他已经忘了她……
他单膝下跪,屈臂行礼,“见过公主。”
云容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她连公主的仪态都忘了,狼狈地转身急步而逃。
她的小侍卫还记得她,却再也不是她的小侍卫了。这比让小侍卫死了还让她伤心。
皇城外,城池一座座被敌军占领,沉闷的气氛笼罩在皇宫上头,谁都不敢大声说话。
一日,她的父皇来到了她的宫殿。她的父皇抚着她垂在腰间的长发,说道:“我儿也到出嫁的年纪了。”
她心中咯噔一下,果然,她的父皇接着说:“临皇与我儿岁数相差不是太大,也不算委屈了我儿。”
她还能说什么,公主,向来就是用来和亲的。
她想起她幼时常常爬过的花丛草间,那是她此生仅有的可贵自由。那时,只要她爬过那一片花草,抬起头来,就能看见她的小侍卫冷硬的脸渐渐破裂,露出无法掩饰的惊讶。她就会获得满心欢喜,如此简单。
如今想来,这是她十六年来为数不多的欢喜,都葬在了那年夏天,在小侍卫走的那天起,就死得干干净净。
时年四月,公主出嫁的那天,场面甚是浩大。像是一场国嫁。
仪队路过一处山谷,却突遭袭击。
喊打声,刀剑碰撞声交织在一起。云容拿出袖子的匕首,紧紧握在了手里。
来人掀开了车帘,也掀开了她的红色盖头。
她愣在了那里。
他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冲了出去,骑上了一匹马扬长而去。
她倚在他怀里,紧紧地抓住他的袖子,终于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的小侍卫呦,要把她藏起来了呢。
时年五月,她的小侍卫出征了。
她掉了那么多眼泪,求了她的父皇那么多次,都没有用,她的小侍卫要去打仗了,要再也回不来了。
她求他不要去,难道他忘了六皇叔吗?他死了,她又该怎么办?
他低头认真地看她的眼,温柔了语气,“公主,我愿保护这片山河,是因为等我不在,这片山河亦能护住你。”
她哭着说:“护不住的,护不住的,阿瑾,你不在,谁都护不住我的。”
哭着哭着,她却突然止了哭声,猛地一抹眼泪,狠狠道:“你去吧。三个月后,我就站在城楼上等你。你回不来也没关系,反正我都会嫁你。”
你回来了,我带着满心欢喜做个最美的新娘,你的尸骨回来了,我便带着满心回忆做个墓前的未亡人。你若不忍心,那可否平平安安,完完整整的回来娶我呢……
三个月后,云容穿着她一针一线亲手绣的嫁衣,走上了城楼,眺望远方。
她终于等到了。
走近城门的不是他凯旋的军歌,却也不是丧歌,而是敌人染血的铁骑,踏碎了片片山河。
他没有回来,甚至连尸骨都没有回来让她看一眼。
她从城楼上跳下来的时候就在想,这样死铁定面目全非,是做不成最美的新娘了,可他连一份尸骨都未曾让她看一眼,她又怎能去做一个未亡人呢?
好在,他也没有遵守诺言。两个人,到最后,谁都没有遵守诺言。
梦到此处,已是结局。
何安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倒在了地上。
他睁着眼睛,眼中满是绝望般的死寂,痛苦掩埋了所有光亮。因为他清楚地看到那个男人的脸庞,他,不是他……
原来,她最想记起的,不是他……
他笑了,嘴里的血缓缓涌出,在白衣上渲染开来。
他开始不自主地想起那遥远的比遥远还要遥远的过往,他向来最不愿回想的那一段过往,他惶惶一生的因。
那个遥远的时间里,他是一个皇子,却在十四岁那年养在大臣家。他的父皇厌恶到不愿看见他。
而她,是那个大臣的小女儿。
初遇的那年,她才十岁。
小小的一个,穿着臃肿的花棉袄,怯怯地透过窗看他,想接近却不敢接近。
她常常在他窗外站很久。后来,她的二姐看了出来,笑着对她说:“今日厨房做了枣花糕,你为何不把你最喜欢的分享给他呢。”
她才猛然醒悟,端着满满一盘子的枣花糕,犹豫了又犹豫,敲了敲他的房门。
门开的那一刹那,她又喜又怕,手足无措,吱吱呀呀地说不成个句子,最后,只能一把将满盘枣花糕递到他面前,干巴巴地说一句:“你吃……”
这与她梦中幻想的,差了不止一大截,她不禁挫败。
他被她奇怪的动作弄懵了,一时呆立在那里。
她见他没有反应,却是急了,脸有些发红,又蹦出两个字,“好吃!”说完,见他还没有反应,她彻底丧了气,垂下了头,她觉得她自己失败极了。
他终于反应过来,接过盘子,斟酌来斟酌去,也不知道怎么来表达,也只能同她一样干巴巴地说句,“谢谢。”
她的脸突然涨得通红,点了点头,急忙调头走了。
第二日,他看着送来的餐食,破天荒的留下了一盘糕点。
然后走出了房门,等了会儿,果然看到她迈着轻快的步伐走来。
她见到他站在门口看她,十分惊讶,加快了脚步走进他。
他拿出那一盘精致各色的糕点,递到她面前。
“昨日你请我吃,今日,该我请你吃。”他一本正经地说。
这本是句正经到客套的话,她却睁大了眼睛,眼睛里晶莹莹的,有惊讶,有欢喜,有不相信,复杂的混合在一起,都含在一层水雾里了,让人看之心疼。
她拿起一块黄色的糕,含在嘴里,甜的她禁不住翘起了嘴角,也忘记了害怕,“我以后……能过来吃糕点吗?”
他虽是个落魄的皇子,到底是个皇族。大臣家对他的一切供应都是按照皇子的规格来的。所以,送进他房里的糕点自然比她得到的要精致些,要多些。
他想此,觉得不过举手之劳,何况,他向来不喜这些甜腻的东西,便点头答应了。
她眼中的欢喜快要溢了出来。
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热烈的善意,这样赤诚的欢喜。火热的,烫着他的心,生出了眷恋。
后来,这个小孩便就真的常常来找他,他的房中自此之后无论何时都常备着各种糕点。
再后来,他也发现,这个小孩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乖。
小孩经常把他的墨砚弄洒,然后慌乱到用手去擦,再然后,发现做了错事,双手搂住他的胳膊认错。
如此,不仅他的桌子上一片墨迹,连他的白衣上也印着两个黑手印。
可恨的,这样的把戏竟上演了两三次。
他索性把砚台收了起来,却不想这个熊孩子捧着她爹硕大的砚台一步三晃的走了进来,还献宝似的跟他讲她是怎样软磨硬泡将这块砚台从她爹手下要来的。眨着大眼睛看着他,等着他夸奖她。
他屈起手指缓缓扣打着桌面,抬起手,又缓缓落在她的头上,认命似的揉了揉她的发,动作不算轻柔。他在想,他后悔了,他能不能拍死这个死丫头呢……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从两个人的相伴中度过。他闲时,念个志怪小说给她听,她总是睁着大大的眼睛,很感兴趣很认真地听。或是看到一处好的句子,也念给她听,她总会笑着说,同样是一段文字,他念来就比夫子有趣多了。北方的冬天干冷,屋内的暖炉熏得人发困。孩子总是听着听着就窝在了他的怀里,头一歪,睡了过去。孩子在一天一天长大,有些东西也在一点一点疯狂地增长,丝丝缕缕割舍不下,团团堆积在心里,纷乱如麻。
可突然有一天,他找不到这个死丫头了。
有一群浩浩荡荡的人进了院子,读了圣旨,请他回宫。
可诺大的院子,只有他一个人接旨。
“云家人呢?”他问。
“回殿下,云家意图谋反,皇上下令诛九族,如今,都已经悉数行刑了。”
谋反……抄家……行刑……这一个一个字眼落在他耳中,平地惊雷。
他险些站立不住。
“你说什么?”
读旨的太监叹了口气,“殿下,您还是好生入宫吧,将来数不清的荣华富贵,又何必在意眼前这一处。”
他倒退一步,捂住胸口,那里闷的发疼。半晌,他终于明白过来,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话来,狠狠道:“父皇他,打得好算盘啊!”
他将他放出宫,当成一个暗子,将来给皇室血脉留条后路。又怕他养丰了翅膀,将他软禁在云府。可要用他的时候,又怕他与云府有了勾结,索性将云府上下百口人全部处死,断了他所有羽翼,如此,他便只有做一个格外听话的皇子,任他摆布。真真打的叮当响的好算盘!
可他根本不想回皇宫,为什么要把他的丫头夺走呢。
为什么,要将他的丫头……夺走呢?为什么,偏偏是他的丫头呢……
他还尚没有好好待她,还尚没有……好好地抱一抱她。
他不敢想,行刑的时候,她有没有害怕,有没有想他,有没有存过一丝他会去救她的念头……可她满心待的那个人啊,是个圈在金丝笼里的鸟,飞不出囹圄,甚至都来不及去问问刑场在哪里。
他疼得弯下了腰,喉间涌上苦涩。云容啊,倘若有下一世,你定要留个心眼,不要对个陌生人那么好,尤其不要对那个叫何安的。因为,他不配接受你的好,他也受不起你的好。
那一年,云容十四岁,活在了他的心上,永远的十四岁。
三年后,皇帝驾崩,他登上了皇帝之位。
他开始与权臣周旋,开始玩弄权术,开始算计人心,开始,越来越像一个帝王。
可是有时偶然晃神,他也会记起那个小书房,那个娇小的身影,总是忙忙碌碌的走来走去,又是泡茶又是研磨,嘴里也总是鼓鼓的。还总是做错事,仗着他不会罚她,更加肆意妄为,专门想法祸害他的白衣。
他也会想起小书房内的那个少年,总是含着宠溺而又含蓄的笑容,静静地看着那个孩子一点点在他面前长大,长成一个姑娘,长成他所喜欢的样子。
他记得他曾亲手打造一个银簪,簪首花了三个夜晚,才勉强做出个勿忘花的模样。他留作她及笈之时的礼物。他要亲自替她绾上及腰的青丝,然后告诉她,他要娶她,当然,还要问她愿不愿意,她便好做出个不大愿意的模样,勉强答应。
可他爱的那个姑娘啊,还没有长到他可以娶她的年纪,就永远地离开了。她何时悄然离开的,他,他竟来不及去寻她。
他也常想,倘若当年,她并没有一时鬼迷心窍端了满盘的枣花糕来敲响他的门,他没有答应她的一声要求,是否,他如今的心还是完整的……
他死时,独独拿了国库中的一盏灯。
《异物志》载,此灯唤忆昔,能让人永存记忆。
他与灯里的神灵做了交易。他要带着记忆经历十世。灯灵要他的魂魄永封灯油。
此后,他再不会忘记,但他会老,会死,然后投胎,在新的世界睁开第一次眼的时候,往事记忆便如潮水般汹涌地将他淹没。他就知道,自己是何安,心里还住着那个叫云容的死丫头,他得去寻她。
他得用尽一切,好好待她一辈子,他要他和她好好的,在一起一辈子。
他甚至不在意找到她时,她是否幸福,他只在意她的幸福是否由他给的。
他用一世又一世,踏遍了万里山河的每一寸,细细寻她。他曾做过王侯将相,也曾做过富商巨贾,可即使这样,他都没有寻到她。于是,他在阴阳界相交之地,盖了座酒馆。酒馆只招待鬼,酒馆里只有他和一个小二,酒馆里只有一种酒。
一件旧时物,换一碗忆昔酒。
那一天,他用丝绢沾了水,轻轻地擦去三足青铜樽上的灰尘,抬起头时,夜色消融在窗外,月光皎洁入户,他记忆中的姑娘便带着银簪,乘着月色回来了。
那一刻,一千年的时光流转灰飞烟灭在顷刻之间。他想,那一千年的等待算得了什么,她只要站在他面前,就抵得过这世间千万。
可他的丫头啊,在他曾错过的轮回中,那样浓烈地爱上另一个人,他的丫头要去寻那个人呢,要做同他一样的傻事呢。
可她不知道,在她不在的日子里,他一直守着回忆过活,要不是这样,他就,他就活不下去了。这点看来,他同那些鬼也没什么不同,甚至,比他们还可怜。那些鬼忘了之后重入轮回,一干二净地重新开始。而他,等到哪一天彻底死了,魂飞魄散也就罢了。否则,便就只能这样一直活着。
一直守着那份求而不得的爱,囚于方寸之地。
他也时常想,她轮回转世,前尘尽忘,那么那些个往事他便代她一同记得,只要他们中有一个人记得,那么过去还会是个过去的模样,即使落满了尘灰,在红尘里滚过了几遭,那也是这些无处可存的爱的唯一着落。
那是他爱的姑娘,放在心上多久都舍不得忘。
云容从梦境中缓缓退出来,睁开了眼,却看见何老板躺在地上,嘴角的血绽放如花。
云容满眼惊讶,但也随即飞快反应过来,上前将何安扶起来,“何老板,何老板?”
何安倦倦地睁开眼,扯出抹淡淡的笑,“姑娘,我没事。”
他将手撑在地上坐直了,“姑娘可看到你要寻的人了?”
云容神色复杂,点了点头。
何安笑了笑,“那便好。我就可以要求我的报酬了。”
“何老板刚刚不是说没想好吗?”
“刚刚想好的。”
“哦……你说,我能做的肯定做。”
何安柔了笑意,连眼眸里都装上了温柔。
“姑娘,能让我……抱一抱吗?”
云容刹那间愣在了那里。
他不等她回答,倾身缓缓环住了她冰冷的身体。
云容触到他胸膛的温暖,眼睛猛然睁大,好奇怪,就好像那个久违的怀抱,回来了……
他将脸埋在她身后,将所有的不舍,所有的悲伤都埋在了她的身后。
其实,他本想对她说,姑娘,能嫁给我吗……
能嫁给我吗……让我来得及,好好待你一辈子……
可是,终究是来不及了……
云容走了。
何安坐在案前,看着她一步一步从门前的青石板路上变小,渐渐不见,再也不见。
小二走过来,坐在他对面,默了默,沉声道:“为什么不留她,你寻了,等了十世,不就是为了得到她吗?”
“可我已经得不到她了……”
他从前想,当他遇见她时,无论她幸不幸福,这幸福都要是他带给她的。可如今,她不算幸福,却要漂泊流浪着自己去取。
他若是还有大好时光可活,又怎能舍得委屈了自己这点可怜的心。定会随着她一同投胎,入了凡尘,伴在她身边,将她的心从那个叫阿瑾小子手里夺过来。
若他还有大好时光可活……
过了许久,小二道:“这已经是第十世了。”
他提笔蘸了墨,依旧是那副淡泊的样子,“我知道,我会遵守与你的承诺。”
他孤身等待一千年,却不想,是个这样的结局,任凭他付出所有,但仍旧是孤身一人,孤身一心。上苍啊,他到底小瞧了你,可那又怎样呢,即使是如今他等的姑娘不爱他了,又怎样呢。你可问过他,他后悔吗?可又问过,他还爱吗?所以,你又凭什么让他屈服呢?你或许道,他不过是个宿命里挣扎的可怜人罢了,可是,再可怜的人,都会可怜自己的一点心。
时光默默流转,那再也没有开门过的忆昔居匾额上已落了陈旧的灰。
不知是否有旧人曾回来过,看见了那张书案上压着的一张泛黄宣纸。
寥寥几笔,字字痴人语。
君未归,吾何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