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炎热到让人窒息的午后,我正在院子里和李慧跑着闹着,大伯风风火火的跑进来,他戴着老解放的帽子,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混着满脸的油污,像一个十年没有洗脸的乞丐,脚上的解放胶鞋,被大伯穿出了皮鞋的感觉,走进院子踏踏的响。大伯一进院子就对我大喊:“成,你妈呢?快,快告诉我......”
还没等我回答,母亲已经听到了动静,从里屋探出脑袋问:“他大哥,出了什么事了,瞧你那着急的样子,喝口水慢慢说......”母亲说着连忙用水舀准备给大伯打水喝。
大伯使劲按下母亲递过去的水,满脸焦急的说道:“弟妹呀,这个时候我哪还有工夫喝水,小虎他出事了?”
母亲当时就愣在了原地,一时之间没缓过神来,半晌才缓缓的问道:“孩他爸出什么事了?”
大伯听到母亲的问话,气的直拍大腿,蹲在地上转过脸去,缓缓说道; “今天抬楼板时,那个吊车的铁链子没扎紧,我正好在下面,眼看着那块楼板掉下来要砸到我,小虎在旁边瞅见,一下子把我推开,他自己躲闪不及,就被砸到了”
母亲听到这里一下子瘫倒在地,大伯连忙把母亲扶起来。
“弟妹你也不要过于担心,只是砸到了腿,已经送医院了,没有生命危险,我回来就是通知你,赶紧跟我到县医院去看看吧”
母亲听大伯说父亲没事后,怔了一下精神缓和了许多,转头说道:“成儿,慧儿,小妹妹在里屋睡觉呢,你俩去照看一下,不许乱跑听到没有?”
我和李慧重重的点了一下头,表示我们一定会听话。
大伯还是不放心,对母亲说道:“他俩还是孩子,能照看啥,等会我让孩大娘过来照看,家里我会安排,你现在赶紧跟我坐大巴车到县城去”
母亲匆匆忙忙的跟着大伯去了县医院。
我和李慧走进了里屋,看着李梦正在熟睡,那红扑扑的小脸蛋嫩的像刚薄的鸡蛋。
李慧鬼灵鬼灵的冒出一句:“哥,你说爸爸会不会死呀?”
我轻轻的拍了一下她的小脑袋:“大伯不是说了吗?爸只是砸断了腿,没有生命危险。”
“那他以后不能走路了,是不是就不能打你了,看到爸每次喝醉酒打你,我最心疼了”李慧说完转头不再看我,把目光转向了熟睡的李梦,两只小手撑着下巴,两只眼睛扑灵扑灵的。
听到李慧这么说,我的眼泪不自觉的流了下来,她才几岁呀,就懂得心疼哥哥,不知是听到父亲受伤流的泪,还是听到李慧感动的话流的泪,反正两行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这时大娘走了进来,正好看到我在流泪,知道我是担心父亲的伤势,赶忙蹲下来搂着我说:“成,你爸没事,只是砸伤了腿,修养几个月就好了,这孩子跟他爸感情还怪好哩”
未来的一段时间,我们一家人就开始了两地分居的生活,母亲在医院里照看父亲,考虑到李梦太小需要人照顾,我们兄妹三个被大娘接到了她家去住,在那段时间里,我和李慧吃完晚饭在院子里玩耍时,望着院子以外黑黑的天,树枝树叶随着风左右摇摆会变成各种形状,有时像一只老虎,有时又像一只猴子,这些形象在我脑海里逐渐变的清晰起来,这些都是我的想象,但你如果盯的时间长了,就会变成你所想的那些东西,就在我沉思的间隙,李慧突然冒出来吓我一跳,看到我被吓着的模样,咯咯的笑起来,神秘的说道:“哥,我们去看爸爸,好吗?”
我轻轻的拍了一下她的头,你知道怎么去县城吗?
“当然知道,我们坐大“呜呜”到县城,下车左拐走100米,右拐走100米就到了”李慧嘴巴呜呜的喊着,手上做着开车的动作。
我理解李慧说的左拐100米右拐100米,在她的知识体系里100米是最大的数了,我明知道她说的路线是错误的,还是不忍心揭穿她。
“慧这么厉害,小小年纪就把路线记得这么熟悉,太棒了”我对李慧竖起了大拇指。
“只可惜,我们没有钱坐大呜呜”刚刚还自信满满的样子,这一下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没了精神。
“没事的,爸爸很快就出院了”我摸了摸她的头把李慧揽到了怀里。
母亲隔三差五的回来拿些换洗的衣物和一些生活用品,对我们兄妹来说,见到母亲总是最开心的,但是她待不了多长时间,简单的嘱咐了我们几句,便匆匆离开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父亲做了手术,腿上打了一块钢板,在医院里待了一段时间,医院通知可以出院了,接下来在家静养几个月就可以恢复的差不多了。
住院的这一个月,父亲干活的工地一次都没派人来看过,也没拿过一分钱,所有的费用都是我们家自己掏的。原本父亲挣这份钱收入尚可,家里生活改善了不少,还买了电视机,自从父亲出了这件事情,辛辛苦苦大半年,一朝回到解放前。甚至比之前日子还要难过,起码那时候父亲还能种地,这下彻底是啥也干不了了。
父亲出院那天,当他拄着拐被大伯和母亲搀扶着走进院子时,我和李慧还有点木讷和不知所措,我和李慧本就对父亲有疏远感,这一个多月没见,这种感觉更加强烈。父亲出院,我们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但一时不知道咋回事,说不上来的陌生感萦绕心头。
父亲首先开腔打破了沉默:“两个小畜生,一个月没见老子不认识了,想怎么样?想让你妈给你们换个爸不成”
母亲恶狠狠的瞪了一眼父亲,一旁的大伯听不下去了,骂道:“小虎,在孩子面前,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快别说话了,进屋!”
大伯把父亲扶进屋,三人便商量起找工地要赔偿的事宜,父亲一听到赔偿的事情气不打一处来:“狗日的黑心老板,生儿子没屁眼的东西,我好歹是在他工地受的伤,一个多月呼他不回,到工地找他回回吃闭门羹,他是什么东西,等我好利索了,我非砍了这狗东西不可”父亲说这些话时,脸上青筋爆出,咬着后槽牙说出这些话。
“好啦,好啦,你也别说那些狠话了,砍了他有用吗?不用偿命吗?你这一大家子怎么办?说话不过过脑子!”大伯处理起事情来远比父亲要沉稳多了
大伯顿了顿接着说:“这件事情你别管了,明天我和弟妹再去一趟工地磨缠他,我不相信他一分钱不拿”
母亲在大伯说话时一直若有所思的样子,我能感觉到她似乎拿定了某种主意,大概在心里已经盘算好怎么做了。
未来的一段时间,大伯和母亲把生活重心一直放在跑工地要钱上,却只是无功而返。工地那边的说辞,咱们一没签劳动合同,二没法证明双方的雇佣关系,一个字拖,两个字没钱,你爱咋咋地。
自从父亲出院以后,本就火爆的脾气变的更加不可理喻,动不动就摔杯子摔碗,骂人骂的可难听了。我和李慧那段时间整天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加上家里没钱,父亲住院做手术把家里的钱用光了不说,还向亲戚邻居借了不少钱,还有就是父亲也暂时失去了劳动能力,一家人的日子过的凄凄惨惨戚戚。父亲每天骂人摔东西,那段时间我感觉生活在地狱里。
又过了一段时间,就在我和李慧担惊受怕中,事情有了一丝转机,那是一个傍晚,眼看天就快黑了,大伯和母亲在工地要钱还没有回来,父亲就骂上了:“你妈也不知道死哪去了,要钱要到现在还没回来,想饿死老子吗?成儿,你到村口去迎迎你妈和你大伯去”
父亲说话在我这历来就是圣旨一般,我诶了一声准备去村口迎接母亲和大伯,刚出院子大伯和母亲打着手电筒回来了。
大伯脸上笑嘻嘻的走进院子,还没进屋就喊上了:“小虎,小虎,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弟妹这么有魄力,要不是她,今天这个钱还要不回来”
父亲听到大伯这么说,疑惑的问道:“她一个妇道人家,她懂个锤子,那个狗日的黑心老板会乖乖把钱给你,做梦呢吧?”
大伯倒了杯水,仰头喝了一大口,接着说道:“今天原本跟往常一样,我和弟妹去找那个老板,他就躲在屋里却死活不出来见我们,弟妹这时气不过,想着这么多天受的委屈,趁我不注意,一个人爬到了塔吊上面去,四十米呀,足足四十米,那塔吊在风中颤巍巍的随风摇摆,我在下面向上望去腿都发软,弟妹一个人不知道怎么爬上去的,在塔吊上大喊,如果今天不给我钱,我就死在你们工地上,反正家里穷的也活不下去了,说着就要跳下去”
说到这在一旁听的愣神的我,忽然在心中有一个想法,母亲说要跳下去,还真不一定是吓唬老板,因为这一段时间,母亲压力太大了,她的精神快要崩溃了,来自家庭的担子,每天还要忍受父亲的谩骂,她不止一次的在我面前说过,活着一点没意思,生活除了吃苦受罪还是吃苦受罪,那一刻母亲可能真的不想活了。
大伯顿了顿接着说;“看到弟妹来真的,下面的工人也在大喊,不要跳!嘈杂的声音惊动了一直在办公室闭门不出的老板,这个工地正值验收收尾的关键阶段,如果出了人命官司,不管是不是你占理,人死在你工地,对整个工程都有不小的影响,老板后来妥协了,答应给五千块钱补偿,弟妹害怕那黑心老板出尔反尔,让他把钱给到我手里才愿意下来的,今天这个钱能要来,都是弟妹的功劳”
听到这父亲抬眼望了望母亲,轻蔑的说道:“想不到你这婆娘平时老实巴交,关键时候还真能顶上去,不管怎么说,钱拿到就好,钱呢?”
母亲借着微弱油灯的光,轻轻的从怀里拿出一个手绢,在油灯下缓缓打开,我看到五沓百元大钞叠的整整齐齐,每沓十张整整五十张,钞票上印着四个伟人的头像,父亲看到这么多钱两眼直勾勾的望着,正要伸手去抓,被母亲一把卷了起来。
“这钱我有大用处要先还账,欠着人家的钱吃饭都不香,剩下来的给你买点营养品,还有给三个孩子添置点新衣裳,你别想拿着钱去喝酒,这钱是我要回来的,你甭惦记了”
父亲一听急了:“你这个臭婆娘,你要回来的你就有理?这钱还是我用命挣来的呢!既然你把这笔钱都已经安排完了,那就按你的意思办吧,你自己把钱收好,这么多年你总算办成了一件事情”父亲觉得母亲不会乱糟蹋这笔钱,毕竟是她用命换回来的,也就随她去了。
正如母亲之前安排的那样,她还了之前父亲住院借的钱,给我们兄妹三人添了新衣裳,给父亲买了诸如麦乳精罐头之类的营养品,给李梦买了奶粉,母亲在父亲住院这段时间,整个人心力憔悴,原本就羸弱的身体,此刻更是雪上加霜。奶水极度贫乏的母亲只能用奶粉米粉代替,家里人她都想到了,唯独忽略了自己,没有给自己添置一件衣裳,或者买一点好吃好喝的,所有的钱都花给了家人,哎我的母亲呀,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以为日子总算好过一点时,一件事情的发生,又把母亲折磨的不成样子,险些让她撒手人寰离我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