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位老党员

      一九九七年的一个冬日里,那天出奇的不再寒冷,空中飘起了毛毛细雨,透过稀朗的云层和柔弱的阳光,每一丝雨线都泛着斑斓的色彩,本就与热闹无缘的小村庄更觉静谧,连沾了雨水的落叶都挤在一堆纹丝不动,静静地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村里的大喇叭响了,一向嗓门颇大的村主任压低了声音通知:“南头哩吕老头老了,听到的人去他家送送他吧”。年少的我在父母的唏嘘慨叹声中迷惘了,那是对波澜不惊的生活中突然有件值得讨论的事情的期待,夹杂了对一个逝去生命的叹惋滋生出的伤感,然而年少的我并不懂得这种复杂的情感,只知道自己想赶快跟随父母去看热闹,却又怕看见吕老头已经不在的真相。

      从我家到他家,步行也就十多分钟路程,在这六百多秒的时间里,我脑海中出现过了很多的场景,有硕大的深蓝色的灵棚,里面挂着二十四孝和那些在人间作恶在阴间受苦的图册,人们挤在下面边观看边谈论着办丧事这家的是是非非,有在路边摆几张桌椅便吹得热火朝天的唢呐班,桌与桌间用唢呐声相互调笑挑衅,以期把雇主家的白事弄得热热闹闹,有披麻戴孝长跪不起涕泪交加的孝子贤孙,及络绎不绝大包小袋迎来送往的宾客,以吕老头的家世,这些风光才是他生命终结该有的点缀。

      说到他的家世,可能要上溯到好几代,据说他的家人都有大学问,祖上也做过大官,连他自己,都曾身居要职,但他退休后没有留在大城市,带着老伴回到乡下老家,他家是很大很大的院子,但只建有三间简陋的瓦房,年久失修,屋檐有不少的瓦片都破损了,原本的砖红也蒙上了青灰色的污垢,藏青色的墙体爬满了青苔,但就这样一个院子,却是极其美丽有趣。

      除了这三间小屋,他那显得极为广阔的院子里种满了花果,春天满簇满簇粉红的桃花惹人疼爱,夏天各色的月季姹紫嫣红,秋天金黄的菊花迎风婆娑,冬天傲雪的梅花风姿绰然,相比周围渐渐高大起来的院落,他雅致的散发着勃勃生机淡淡花香的院子格外吸引人,似乎从懂事起,我就知道这句话:去吕老头家偷花吧!那是孩子们间乐此不疲的游戏,每天放学,都有三三两两背着书包的小学生跑到他院子里摘花。

      我也去过几次,他家的大门也与别家不同,是低矮的镂空花小铁门,刷了绿漆,因雨水腐蚀,不少地方生了锈,与整洁的青砖甬道和满园鲜艳的花朵配在一起,铁门竟也斑驳的可爱,说是去偷花,可每次去都可谓是大摇大摆,径直走到院子里,拣了最漂亮的一朵摘下,看见吕老太太斜倚在门口,手里拿着芭蕉扇轻轻打着,两个眼皮贴着两片绿油油的叶子,看见我们也不赶,干瘪的嘴巴一张一合:“闺女儿,香花开了,去摘几片叶儿吧,蚊子咬了用它一搓就好了。”“你眼皮上贴的啥?”我们很好奇,“就是香花叶儿啊,贴了蚊子都不敢过来了。”我们围着她,听她讲一些有趣事情,比如怎么用麻油黄豆大针穿耳洞之类,直到天渐昏暗,才倦鸟知返。如果吕老头在家,则更有趣,他有很多很多书,几乎把那小小的房子装满,打开老式沙发,发现里面也全是书,我从中找出了《木偶匹诺曹》,看得津津有味,他见我喜欢,就慷慨地把书送我了,小时候家里条件差,很少有钱买课外书,吕老头知道我喜欢读书,送了好多到我家,还告诉我爸妈,这孩子坐得住,你们好好培养。

      听说他的退休金不少,但没见他俩吃过什么大鱼大肉,每次只炒一个院子里摘的时令菜。村子里有几个报栏,跟现在街头的比起来不差多少,厚实的铁架子,干净的玻璃窗,里面的报纸每天更换,这些都是他整的,打扫更换报纸的事儿也是他负责,他还常常召唤那些没事靠在墙根闲扯的人们多看报。村子里有几家困难户,生活条件差,父母也不开明,总想让孩子辍学去窑厂拉土坯挣钱,他挨户到这些家里劝说,后来很多人又回到了学校,一个是我们班的,他说看见吕老头给他爸钱了,还说包了他以后的学费。有一年他在城里工作的孙子领了新娶的漂亮老婆回家,他给了见面礼,是两本精装书,当时市面难买到,可谓价值不菲,可惜新媳妇不识货,直在背后说他小气。

        他活到了八十二岁,这天他的儿孙都回来了,一家人围着小桌子吃饭,他很开心,难得地做了满满一桌丰盛的菜,身子硬朗的他还亲自炒了两个,席间风声笑语,其乐融融。这晚他做了个美梦,睡到了天亮也没有醒来,脸上还挂着微笑······

      跟着父母来到他家,推开那扇依旧斑驳的可爱的小铁门,依旧是整洁的院落和因下雨散发的泥土味儿,安静如一往,没有喧闹的唢呐声,没有夸张的灵棚,没有伏地哭泣的人群,前方,是他的小屋,围满了黑压压的人,静静地,连嘴最贫话最多的王小六也紧闭着双唇,围在中间的他躺在棺材里,身上是一面鲜艳的党旗!

      据说,出殡那天如果下点小雨是非常好的,意味着灵魂得以净化,这是很迷信的说法,但我宁愿这是真的。十几年过去了,瘦小的吕老头在我脑海中的形象依旧清晰高大,也许真的是“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他的一生没有丰功伟绩,没有叱咤风云,平凡如一株小草,却永远在守护他脚下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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