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今天


好多年不坐大客车了。

惊蛰过后,天气是意想不到的冷。坐在大客车里,看着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已然没有一丝从前的影子了。我的心情,快速地穿来穿去,那些曾经的人,那些,曾经的故事。

还有五分钟发车。

“火腿肠,矿泉水,烤鱼片,康乐果面包有没有买的?”我惊讶地看着包裹严实的她,戴着口罩,眼睛竟然没有任何变化,跟十几年前比,包括声音。

她已经不认识我了。她是老陈媳妇。

很快在她的叫卖声里,她提着两大筐东西从后门下去了,我从车窗看她奔走到另一辆车的背影,跟十年前也没有太大变化。这一路,我竟然一直想着她。

88年我刚参加工作,第一辆车就是25号车,司机就是老陈媳妇的丈夫陈师傅。个子不高,微胖,但是脸上始终挂着笑容的。说话总是不放开嗓,所以声音很轻,含在口腔里。第一次出车还有带我们实习的老车长孙哥。从他们的闲聊中,竟然知道陈师傅老家是朝阳的,我们竟然是老乡,但我并没有说明。知道他一个人住在街里,家属还没有来,有两个男孩。

25号车是“大四平”,不像后来的“东风”,样子方方正正,车窗大而明亮,虽然显得笨,但是那时车少人多,这样的大四平能装100多人。但是,只跟了一天,车就进厂大修了。这样的经历至今记忆深,因为总也忘不了第一次跟车的那种兴奋和喜悦。后来陈师傅知道我的老家是朝阳,也就开始叫我“小老乡”了。

省里来检查时,我临时去收拾刚出厂的25号车,整个一上午都认真地擦玻璃,车停在单位门口。同事们笑我,这都要报废的车了,咋擦得这么晃眼睛。结果午后发车去同太,那时车的刹车是气刹,可是发车时气泵还没有打气,那时我还是懂一点,还问陈师傅没有打气别着急慢点的话,结果在中央街转盘那里,虽然车速不快,依然与粮食车队的货车撞在一起,责任在客车,因为刹车不好使,踩不住,刮在人家车厢上了。这样,我一共就跟了陈师傅这两次车。

客运每年都会购买新车,分车时按资排辈,可不知为什么,陈师傅驾驶技术也很好,老汽车兵转业,可他始终没有分到新车。新车路线好,跑外县或者长春吉林,人公里自然就多,他一直也挣不到最高的工资。那时有时坐下聊天,因为是老乡,他会说几句怀才不遇的话。他认为他是客运“第一舵把子。”

十几年前,那时车已经承包个人了。

坐大客去六姐家,老陈媳妇提着跟如今一样的两筐东西上车,叫卖声也一样快速,沙哑,带着故乡的语音。她眼睛很大,但是满脸皱纹,跟刚搬来德惠时不一样,憔悴又苍白。她刚搬来时是93年,那时她虽然也比同龄人老,但她爱笑,不管谁跟她说话她都笑。因为没有工作,她又显得很卑微,每天上车卖东西,这原本也是单位照顾她,因为只有车站三店才可以上车卖的。

但那时我们就发现一个问题。她跟陈师傅显然不搭,不是不般配,是两个人不像一家人那种。陈师傅爱干净,也爱穿,头发总是又黑又亮。有人说陈师傅原来住在单位宿舍,他不愿意让家属来。一个是他没有攒下买房子的钱,另外,据说还有别的。只是孩子要上学了,他没办法才把家搬来。有一次下雨,单位后院还不是水泥的,非常泥泞。陈师傅出车回来,这时,他媳妇一手拎着一双鞋,一手拎着饭盒跑进院子里,踩得脚下噼里啪啦的泥水。站在老陈车下,帮着老陈换鞋,然后走出院子又换回来拿着急急忙忙离去。

这样的事情渐渐变成了经常的事。

我结婚后好几年没有上班,坐车去六姐家那次,老陈媳妇上车一眼就认出了我,“司南,你咋胖了?”可是在我眼里,她更加瘦弱而憔悴,皮肤粗糙,而且很是挣扎无奈的眼神。还没等我说话,她就像很想让我知道,或者是很想跟谁说说的急切,“我家老陈,死了。”

“啊?”这我是吓了一跳的,算起来陈师傅那时也就五十多岁,怎么会死了呢?我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想来又不知死了多久。

“你说那老陈……”她也并不是特别悲伤,只是肚子里有很多话的样子,大眼睛已经看不出大,眼角周围的皱纹均匀地挤压着,脸上不施脂粉,皮肤像草纸一样干。“他得了肝癌,你说他一分钱也没给我留,你说他把我攒的钱花光了,还有,我二儿子眼看着要结婚了,你说我不干咋整,司南,我是一点福都没跟他享着,他年轻时……”

她像祥林嫂一样,兀自没有条理地说着,声音跟皮肤一样干,听着嗓子痒痒。她也不是跟我一个人说,她忘了卖东西,东一头西一头看着其他旅客,有时莫名其妙地哈哈哈笑着,依然还是故乡的口音,苍老地带着老人才有的自我答应声。我那日就闪着陈师傅的样子,对谁都笑眯眯的,只是对她没有笑脸,说话时也很严肃,他是嫌弃她的。那时也觉得,这是一个苦命的女人。

后来听同事说老陈很多事,有病花钱当然不是一个人生命计划内的。他也是汽车兵转业,单位几个是他战友的人,人家早早地搬家搬来,后来都承包了客车,日子过得都很好。他早年给了自己足够的自由,也没有攒下钱,承包时也没有本钱,但是大客车司机后来工资很高,他没有干几年就得病了。

老陈媳妇没有认出我来,即使认出也许也不会再说起陈师傅了,不知她说了多少年不说的。我耳边一直是她的叫卖声“火腿肠,矿泉水,烤鱼片,面包康乐果……”

今天是妇女节,就是一直想起她了,想她如今应该过得快乐,应该当了奶奶。这十年她应该是安逸的,好过那十年,或者陈师傅在的更早的十年,因她依然用她二十几年不变的叫卖声在生活,因她依然提得起两筐东西行走,用一个并不艰难的背影让故人知晓,她身体似乎依然,心情也似乎依然。

十年后,我也许还会坐大客,也许还会遇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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