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霓凰手握书册,就着烛火慢慢读着。此去南境,她确实心有疑虑:南楚一直与缅夷在暗通款曲,而缅夷柔懦,不足为惧。然而这次五军像约好了一样一起来袭,南楚和大渝的关系也就不由得不让人深想了。之前有探子密报,缅夷有一批马贩子,在大渝重金收购宝马良驹,而大渝的大宛马向来是不外售的,此次官府居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西域高大的马匹,替代了大楚骑兵的矮脚马,那楚骑的攻击力会成倍增加,这是云南穆府的心腹大患,也是此番南去最无把握之处。
她一页页找着。一篇关于骑兵的文章映入她的眼帘,内容刚好是各地马匹和骑兵流派的优缺点对比和破解之法,以及不善骑射的步兵如何利用阵法地形打击骑兵等等,文章写得很细,甚至细到连步兵的护甲需要多厚才能保证灵活又不至于被骑兵的长枪一枪致命的计算法子都一一写了进去。这文章明显是写给有经验的将领的,不似其它兵法那样或是粗浅,在关键之处语焉不详。或是晦涩,让人摸不到头脑。连字迹都是极工整的,但是细细看来,结构笔画都是错落的,毫无筋骨可言,就像是幼儿开蒙几年之后的字迹。
骑兵?霓凰心中一动,抬头看了眼窗边的梅长苏。
北人善骑射,南人善舟楫。善舟楫的大梁却在北境和最善骑射的游牧大渝接壤,连年征战,大梁败多胜少,只能以金帛求和。然而大渝贪心不足,还是不时烧杀掳掠。大梁边民被折磨得背井离乡,颠沛流离,苦不堪言。直到林家父子被派去了北境。
林燮素有战功倒还罢,初上战场的林殊着实让北境边民体会了一把什么叫自古英雄出少年。林家小殊的骑射功夫在北境梁人的口中简直神乎其神了,什么百步穿杨啦,什么能挽三石弓射穿云里鹞子的眼睛啦,什么能躲在马肚子下面偷袭敌阵啦,都还算基本符合事实。林殊是天神下凡转世,三头六臂,法力无边,一放空弦都能吓得渝兵魂飞魄散,神奇的法器让渝军看不到自己这种无稽之谈,都在边疆传得绘声绘色的,搞得连见过林殊的大渝人也将信将疑的。倒是林殊听说了以后哭笑不得,觉得自己是《山海经》里的怪物。
大梁的子民只知道林家小殊这个少年将军骑射功夫绝顶的好,每次在金陵人民的欢呼里战胜归朝的时候,林殊一袭白衣银甲骑在黑色骏马上,映着招展的鲜红色赤羽营旗,像是一尊神佛,又骄傲又俊逸,却浑身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劲儿。惹得金陵的少女万人空巷地去看,却咬着手帕你推我我推你的,没人敢去靠近说上一句什么。
但是,大梁人民无缘见到进城之后的林殊,咬着牙根回府之后,总要拿不用侍女做借口支开母亲派来的人才敢好好上药疗伤,省得晋阳长公主又是泪水涟涟。大梁子民也无缘见到回到了金陵还要住在军营和士兵一起吃粗粮喝凉水,每日练习骑射三个时辰的林殊。刮风下雨从不间断,一人一马滚得一身都是泥,经常挂着彩带着伤一瘸一拐地回来,连以治军严格而著称的林燮也是不忍多看。大梁子民更无缘摸到林殊那双挽硬弓降烈马的手。茧子叠着茧子,厚到能火中取炭。新伤叠着旧伤,只能看出这双手曾经的形状还是很好看的。
——林家小殊不是神,也自然没有什么神力。那些惊艳世人的天赋背后,都是从不懈怠的百倍辛苦。
而这些,霓凰都见到过。
见到过床榻上背伤发作只能趴在床上,发烧到满脸通红还捧着兵法搓着被子,连自己进来都没发现的林殊。见到过脸上的泥水还没洗干净,就得意洋洋给自己炫耀刚刚学会的一套骑射阵法的林殊。更握过那双虽然不好看,但是手掌宽厚关节有力掌心温暖的大手。她被这双手揉过刚梳好的头发,弹过打赌输了的脑门儿,暖过一到冬天就着冻得发痒的耳朵,更多的,是被这双手牵过那么久。
霓凰从不曾问过林殊,大梁对大渝几乎是压倒性的优势了,为何还要这样拼命。当然也从没提到过自己每次看到他受伤要用多大力气才能忍住揪心的疼和眼眶的泪。林殊自然也不曾主动说过什么保境安民的豪言壮语,即使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盖在笑容后面是什么,也是打着哈哈笑得灿烂,只是把掌心的手握得更紧些。
第二章(2)
霓凰又细细看过,开口道:“兄长,步兵和骑兵这篇文章极好。楚军大渝最近多有勾结,似乎要引进大宛马,我正在犯难呢。我虽知道对待骑兵应以灵活机变为主,却不知如何灵活机变。有时候灵则失之于轻巧,不堪一击。不真正面对骑兵,根本不知道骑兵的冲击力有多可怕……”
她的思路飘到第一次真正地对战骑兵那一年。
贞平二十六年。
霓凰经常会觉得,贞平二十四年底到二十六年初这一年多是被什么人偷换了,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噩耗接踵而至。父亲失去了儿子,妻子失去了丈夫,朋友失去了伙伴,她也一个个地失去了自己的良师,益友,亲人,还有林殊……
一批又一批忠臣被拉去刑场,一户又一户良将被抄家流放。砍头砍得刀都崩了口子,刑场的血干涸了,变得紫黑紫黑的,又被撒上了一层新的,即使贞平二十五年春夏的暴雨也洗不干净。她已经不怎么记得自己哭或者没哭了,也许哭也是不敢大声的。林家的准亲家,饱受猜忌的异姓藩王,如果不是楚国一直蠢蠢欲动,穆家也不知道会落到什么境地,这真是一种讽刺,最后竟是一直想要穆家命的敌人保全了穆家。
穆家一边被皇上不停地猜忌,一边还要被耿直的朝臣嘲讽为墙头草,穆王爷却和言侯爷一样始终一言不发,既不肯服软认错,也并不冒死进言。他整夜整夜地看着云南地势图,烛光下紧锁成一个川字的眉头,抿成一线的嘴角,倔强到冒火的眼神都是霓凰留在心里的不朽的画面。她心中的难过和悲愤就像冬季草原上干透的野草,一个火星就能烧个精光,却只能咬着嘴唇念着家国,家国,家国。
因着这么多人的死,太奶奶已经神志不清了,皇上也以怕惹老人家伤心的借口,停了霓凰进宫的权力。直到冬天,云南战事开始棘手,皇上也架不住朝野压力,放了穆王爷回云南。霓凰才被允许进宫道别。
冬日的金陵往往阳光很好,天上是响晴的蓝,远处的栖霞山看得分外清晰,一个个小山包颜色青黛,像是一个个穿着铁甲的将领拱卫着这幽幽古城。而现在,那些可爱的山包,看在霓凰眼里却像是冷冷的坟茔。这晴朗也是欺诈性的,阳光和煦下,其实是金陵冬天刮骨的冷,阴险地钻着骨缝的冷,无处躲藏的冷。
霓凰走进宫城,宫城里鳞次栉比的宫殿上面都铺着铁灰色的瓦,也像是铁甲,在白亮的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像是抽出的闪亮屠刀。霓凰就被围在这些屠刀之下。就像是以前掉进冰窟窿里那样,被冰水浸透了棉衣,嘴里又灌进了大口的冰水,简直无法呼吸,而那双拉她上来的手,也的的确确不在了。她只好紧紧地捏住自己的袖子。
太奶奶的宫殿还是那个宫殿,近一年的雨打风吹连颜色都不曾脱落半分,只是曾经热热闹闹的喧嚣变成了连自己的脚步都可以吓到自己的安静,静得吓人。暖阁的热气冲到脸上,一股子隔夜药气、头发的油气、潮湿的霉气和晾晒陈年旧衣服的腐朽气,冲得她鼻子痒痒,也让她鼻子一热。
太奶奶的精神好了些,穿着惯穿的衣裳坐在那儿,灰尘飞在阳光里,帷幕的影子落在她的脸上,那一道道皱纹更如刀雕斧刻,苍老得让她不敢认。她却还认得出霓凰,摆手招呼她过去。霓凰忍着泪悄悄走过去坐在地上抱着她的腿,太奶奶摸着她的头发,呢喃着谁也听不懂的音节,然而霓凰懂。
太奶奶身上那些霓凰看了无数次的秋香色,老绿色,赭石色的也不再像之前看到那般,衬得太奶奶像富贵人家的老祖宗那样慈祥,更像是枯萎的叶,霜打的草和雪埋的枝,在皇家的威势下苟延残喘着有气无力。她的眼泪渗在那些颜色上,它们变得湿润而鲜活,却依然活不过来了。霓凰的脸蹭着膝盖那块金丝料子,丝绸柔滑,金线突兀,材质变变换换,一下下挑着人的神经,就像胸膛里那颗虚弱却还跳着的心,让霓凰有种幸存者相依为命的孤独。
一老一小就这样坐成了一座雕像……
从太奶奶那出来的时候,天色阴了下来,霓凰站在宫城的河边发一会儿呆,看着那些被太阳晒得龟裂卷曲的淤泥,在浑浊阴天里更加脏的可憎,就像是刑场石板上那一层层的血色,深不见底的血色,泡着下面累累的尸骨,挖都不尽。整个宫城就像是浮在这些尸骨上面,浸在这些血液里面,铁锈般的腥气熏得人都要吐了。霓凰用力甩甩头,想想刚才偶遇的来送药的静姨,用波澜不惊的眼神柔柔地看着她,微微地摇着头,才让她觉得又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那晚,霓凰还是没有管住自己的脚,翻墙去了林府。
曾经风光无限的元帅府,被抄得七零八落,在漆黑的夜里就像一个荒凉破败的庙宇,霓凰历来怕黑,这次却觉得这安静漆黑庙宇比起外面的人心险恶,反倒有让人安心的力量。
金陵曾经最好的梅园里,梅树也被砍掉了大半作为看守的衙役们取暖的材料,没有烧完的树枝乱七八糟地堆在梅园一角,满地狼藉。残存的梅树也在冬风里招展得有气无力。霓凰踏着血点子一样的落花,轻轻摸着粗糙的树桩,那么凉,凉得人心都冻实了,她的眼泪也被冻住了。
雪落了下来。
南方所谓的雪一直更像是霜末子。那些薄薄的白末子轻盈脆弱得要命,哪里有林殊说的北境雪花大如席的痛快?根本就存不住,哪来的什么银装素裹。而这次却难得地如同鹅毛般铺天盖地,半晌功夫就把整个金陵城,整个林府,整个梅园,都盖在了银白之下,让这肮脏的世界一下子就干净了许多。
霓凰的发上,身上,甚至眼睫上都是一片素白。
霓凰忽地觉得,这场懂事的大雪是来自梅岭的。落在头上是她不能戴的孝,挂在身上是她不敢穿的素衣,湿在脸上的是她哭不出的泪。
霓凰伸出手去,大片的雪融在她冻僵的指尖,让她感到了一丝微微的暖。
第二章(3)
然而边疆虽有战事,回云南的穆家也并没有好太多。皇上的猜忌就像春城的飞絮,哪里是扫的干净的。只是不再直面这些腌臜,到底也是让人长长出了一口气。大渝虽是失了精锐皇属军元气大伤,报复大梁的心却更盛了,靠着一些手段鼓吹南楚出兵大梁。而朝廷那边,根本不管云南边境的微妙局势,一意孤行让穆王爷和南楚大军正面决战。穆王爷书房的烛火亮得更久了,霓凰也把一腔愤懑全都撒在了练武上,穆府的后院子经常飞沙走石的,花盆鱼缸都被撤了下去,只有小小的穆青坐在门槛上啃着点心看着姐姐那不知是累是气而通红的脸。
青冥,清明。
贞平二十六年,云南的春天迟迟不来,许是边疆的烽火吓坏了抽条的杨柳,兵器的脆响也惊破了呢喃的燕子。
青冥关,在云南百姓眼里就是一个名字不太吉利的关隘,却在穆家三代的护佑下从未被攻破。在楚国人眼里,那是收藏宝藏的大门,叩开门户里面就有无数金银财宝,沃土良田。而贞平二十六年的青冥关,在霓凰眼里,是鬼门关,是恶煞地,是清明节。是染血的战马,是白马背上软软的父亲,是亲兵的眼泪,是悲愤的三军,是燃烧的怒火,是满天的草灰,还是云南百姓自发的缟素和眼泪。
那年穆青九岁,穆霓凰十七岁。
云南百姓一时如惊弓之鸟,入川的道路上塞满了赶往益州的人们,挈妇将雏,衣衫褴褛,惨不忍睹。
生于穆府,长于军营,并且经常被林殊带在身边的少女其实也是没见过真正的战场的。就像她是夏冬的挚友,经常在悬镜司出入,也不曾真的见过悬镜司令人胆战心惊的审讯手段和“闻名遐迩”的天字号牢房,更不知道祁王哥哥饮下毒酒的最后一刻是怎样的心情。不管练过多少剑法,听过多少故事,读过多少兵书,战场对她来说就是苍山投在大理城那个沉重但模糊的阴影。她更加知道,而平时练习那些剑法枪术小打小闹和战场上的指挥作战奋勇杀敌,完全是两码事。
然而,命运从来不给人选择的机会。
那天,穿着明显不合身的银甲的少女,束起马尾、手握长枪、身骑白马站在战场上的时候,身边的亲兵是能看见她有些微微地抖的。然而,那视死如归的气场却不像是装出来的,或者说她好像从一开始就并未打算活着回去。这置死地而后生的气场也足以感染缟素的三军,一时士气大振。
而当真的站在这个地方,直面敌人的时候,紧张的霓凰竟有些压抑许久的释然。那铺天盖地数不胜数的骑兵步兵,就像苍山附近浓黑的原始森林里挤挤挨挨的树,挤在一起,浑然一副要吞噬一切胆敢冒犯的生灵的嚣张。黧黑的脸庞映着铁灰的战甲,白亮的屠刀照着暗红的军旗,像是兽,张着血盆大口的兽,更像那天的肮脏血腥的宫城。
——原来,这就是他说的战场。
他从来不肯带我去的战场。
他最终留在那的战场。
霓凰低头看了看自己因为练枪而血肉模糊的双手,微微地笑了。
也许凭借心头仅剩的一个勇字,也许是穆家军被小郡主出征鼓舞,背水一战爆发出的战斗力,也许是父亲虽然战死却同时重创了楚军,以在天之灵的庇佑,青冥关这场战役竟以大梁惨胜告终,如水般疯狂涌入的敌军,也如退潮般丢盔卸甲地逃走。而穆家军也仅剩了不足三成的残兵败将。
绝望的云南百姓像是被从鬼门关拽了回来,旋即箪食壶浆迎接新的一方之主。
最完整的一面穆家军旗被挑了出来打在最前面,最有精神的士兵也被安排走在队伍最前头。黑色军旗下,是那个银甲白马都被擦洗得干干净净的穆家小郡主,她抬着下巴,一脸不可战胜的骄傲,只有身边的亲兵能看到她脸侧格外坚实的咬合肌。
穆王战死,孤女力单,朝廷自知理亏,责难也跟着少了许多。
而回到大理,吐得昏天黑地的霓凰在林殊死后第一次梦到了他,这是她盼了许久也没达成的愿望。
那冰天雪地的地界她从未见过,却直觉那是梅岭。他红衣金甲站在那看着她,那双好看的眼睛含着笑,里面却是和自己以前一式一样的心疼。霓凰急得想喊他,嗓子却像被谁掐住。想跑过去拽他,却像是被谁施了定身法,挪不动步子。她眼睁睁地看着一团黑雾漫上了这个画面,开始尚能看清他的轮廓,而黑雾越来越浓,浓得粘稠,浓得伸手不见五指,而他也消失在这迷雾之后。
惊醒的霓凰抱着膝在孤灯下坐了整整一夜,因为消瘦更显得大的眼睛,失了最后一点金子般的神采,却在伤愈后第一时间又走上了演兵场。
从此,云南百姓有了保护神,而那个有着细白双手、粉红脸颊和无忧无虑笑容的少女,和穆王爷一起,和那些锦衣华服美器精食一起,和那些梦一般的青春岁月一起,被永远埋在了青冥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