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元佑七年,冬,苏宅
“我的林殊哥哥,是一个往来不败的少年将军,他很快就会回来,陪在我身边,等我长大,娶我过门,没想到一分离就是十三年。可在我心里,他永远是金陵城内最明亮的少年,我愿意听从他,支持他,让他做想做的事。”
梅长苏的手僵在将掀未掀的竹帘上。离得太近了,鼻息也一并喷在上面,又扑回了脸上。在这寒冷冬夜,那团温暖潮湿的白气忽地变得冷冽,凝在脸上,瞬间冰凉。
那么远,那话语随风遥遥地飘过来,听不真切。又好像那么近,字字烙在耳朵上。那么凉,就像这冬夜惨白的月光。又好像那么烫,句句滚落心底,像是滚烫的钢水洞穿一切,烧起阵阵青烟。
下午她在廊间,泪凝在脸上,红着鼻尖,却一意努力笑着。那明媚的笑脸,藏起了深深的担忧和沉甸甸的悲哀,却已经灼伤了他的心,除了低头叹息,平时能言巧辩的他竟变得笨口拙舌,一字也吐不出口。
如今,她的语气也好似十分轻松惬意,没有哽咽,没有伤怀。不像即将离别的万般不舍,也不似万般情意终于吐露出口的羞涩缠绵,就像是和极亲近的朋友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而那些话,都是她觉得很自然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是他知道,她的鼻尖又是红红的。
梅长苏活动了一下冻僵的手,还是转身离开。苏宅的园林在金陵城里一贯以清新雅致著称,梅长苏就坐在这个亲手设计的园林里,却感受不到一丝美好。心情就像皎洁的月色此刻格外惨淡。惨白的月光透过冬季的枯枝败藤投在他的脸上,明暗交替,斑驳淋漓。灰的宅子,灰的瓦,灰的影子,深深浅浅的灰,墨了黑,褪了色,就像那些深深浅浅的往事,忽而暗沉,又忽而雪亮。而那些蔓蔓枝枝的藤蔓也好似一双白骨森森指甲锋利的手,挠在心上,狠命地往深处掏,扯得人五脏六腑都跟着酸疼。
不知过了多久,甄平送客的声音在远处隐隐约约响起,一阵互道叨扰的喧嚣热闹,大门吱嘎开合,马蹄踏在长街上嗒嗒做响,渐行渐远了,带着一种恋恋不舍的惆怅。苏宅又是一片屏声闭气般的宁静。沉浸在往事里的梅长苏也闭上眼睛,沉入暗黑的潭底。
“咳,咳”,“宗主,此地寒凉,小心身体。明日大军即将开赴北境,还请早些歇息吧。”甄平的声音在亭外响起,有着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另外,郡主已经回府了。”言毕,一贯直爽的甄平也低着头瞅着自己的脚尖。
梅长苏睁开眼,看见甄平,温然一笑:“这冰续丹吃上,不那么冷,看来明天能唬过景琰了。甄平,赤焰军出征那天,是漫天的大雪,哪有这般好月色。以前一直怕冷,转眼好多年没看过了。”
甄平神色一窒,满心的哀痛潮水般涌了上来,他稳了稳手,还是不动声色地给梅长苏披上了他惯穿的银灰色斗篷。二人回房,一路无话,梅长苏突然顿了顿脚步,“郡主……”,声音太低了,甄平一愣,以为是错觉,未等回答,就只看见月光下萧瑟的背影。回到居室,甄平顺手翻了翻炭火,便悄声离开了。
景琰已经见过,军中事项也早已备好,闲杂小事更无需他插手,所以出行前,长苏竟难得闲适了下来。时辰尚早,而心绪格外烦躁,那本烂熟于心的《翔地记》又被梅长苏捧在了手中,就着烛火细细看了起来。
“苍山”,这两个字在烛光中跳了出来,蹦到了梅长苏的眼睛里,简直就像一道闪电把他的烦乱照得雪亮。
“你经历那些痛苦的时候,我在哪儿呢?”她的泪眼,也随着一块儿苍山二字,一起击中了他,挥之不去。
他没再犹豫,疾步走到书架前,从最角落挪出了一个盒子,从中拿出了册子,掸了掸灰。犹疑了一下,还是从书拿出些许东西夹入了《翔地记》。塞入袖中,喊过飞流,直奔穆府。
穆府管家通报了许久,才见郡主出来迎接,鼻尖没泛红,嘴角却像蹭了胭脂,夜灯下看不分明。如常见礼,梅长苏说明来意:明日将行,此书是他写的云南治藩和战略,应该对云南治理大有裨益。想与郡主细谈。
郡主眼神似乎一闪,含笑接过,答到:“好,那就辛苦兄长了。”
梅长苏回头淡淡地叮嘱黎纲:“我有事情要和郡主交待,先带飞流回去吧。谈完了穆府会送我回苏宅。”
飞流竟也难得听话,随黎纲而去。
穆府的奴仆还在打点行装。熟不拘礼,梅长苏跟着霓凰走去她的闺房。还是那个穆府,郡主的房间却不是十四年前那般富贵堂皇,当年穆老王爷格外疼惜这个掌上明珠,给了她梅园旁最好的一处房间,布置得花团锦簇。郡主一贯性喜疏阔,不忸怩于世俗,宽敞的房间也不曾隔断。就如苏宅一般,进门左转就是议事的席子,对着席子的窗子上,糊着银红的窗纱,推窗就是穆府的梅园。席子之后是书架,上面累累的书籍,被书架隔开的是郡主安睡的榻。景琰这种牛嚼牡丹的性子,都感叹过这屋子神仙也住得。而如今,银红的窗纱变成了素淡的麻纸,榻上雪青的帐子上绣着的同色梅花和系起帐子的湖水色璎珞让这里更感冷清,简单的妆台衣笼,素白的墙上悬着弓箭。这房间竟是不像闺中女儿的锦绣闺房,雪洞一般。
“还是简素了些……”,梅长苏摇头叹道。
霓凰觑了觑长苏的神色,笑道:“反正常年驻扎云南,不常回来住,也就没费那个心思。”心头却哀哀地想起穆王爷过世后,第一次回金陵看到那些富丽装饰的碍眼和讽刺。
“武夷茶在外面,我也不翻找了。我这房中只有云南的砖茶。虽有些粗劣,但是也消食解腻。兄长尝个新鲜”霓凰说着从五更鸡中拿出温着的茶壶和一并两个青瓷茶碗,倒了一杯茶递与梅长苏。“我先看看书,你且随意,我看过一遍再问你。”
长苏接过茶碗,凑到嘴边,恍惚间好像在这素淡的屋子里,衣笼未关牢的口上,有艳色一闪而过,却看不真切。他不动声色地踱至窗边,推开面前的半扇窗子。
时值隆冬,开在早春的潋滟的红梅连个骨朵都没有,幸好还有几树腊梅不畏严寒傲雪而放。那花朵颜色蜡黄,不似红梅那般新鲜夺目,浅浅的颜色溶在夜色里看不真切,仅有淡淡轮廓隐约看到花朵瑟缩地贴在梗上,在寒风里哆嗦着,透着可怜,然而一股带着酒气的浓香伴着寒风的冷冽横冲直撞兜头盖脸而来,缓解了冬日的肃杀,那霸道的香气合着屋内的热气,扑得梅长苏脸上竟像受了风似的冷一阵热一阵的,搅得满心兵荒马乱的,似醉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