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喜酒，花雕尤甚，一坛花雕，暑爽寒温。

这些年我喝的酒很特别，都是因为那个叫花雕的小男孩儿。

当花雕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的眼珠子差点儿掉出来。他就是我多年前认识的那个小男孩儿吗？

“姐！”

花雕的一声姐把我丢掉的魂扯了回来。

不扭捏更没有羞涩，花雕是走南闯北的男子汉了，个子要比我高出两个头去。

花雕环视了一圈：“这就是姐的办公室？”

我跟着他的目光转动着眼睛：“啊，有点简陋，资料太多，没地方下脚。”

花雕从头到脚仔细打量着我，看得我有些不自在，刚抬脚想去给他倒杯水，却听到：“别动！”

这声音坚定的不容置疑，我收回了迈出去的脚，定定地和他对视。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红。

我被他盯得心里钻进了小兔子，脸上一阵阵发热，却故作镇定地努力微笑着。

花雕示意我坐下，他也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我身边。

“姐，我给你把个脉。”他的三根手指轻轻搭在我的手腕上，神情凝重地注视着我的脸。

“是不是经常熬夜？经常吃辛辣？”

我抽回了手，叠放在腿上，低着头，红着脸，小声说：“花雕，你长大了。”

02

吃饱了撑的，居然一个人去绍兴旅游，从闻名遐迩的祝家庄出来时，天色已晚，还飘起了零星小雨。不大，衣服头发却也湿哒哒的。

我边走边琢磨晚上吃什么，住在哪。突然，“啪”地一声，左小腿猛地一阵剧痛，我被迫蹲了下来。鞋子上裤子上满是泥点子。我揉着腿肚子四下看了下，发现路边灰门楼前，站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光着脚，只穿着一条蓝色短裤，挑衅似的看着我乐。

他扭动着身体，抡着胳膊绕了两圈，手里的小石子划着弧线飞进我身后的水坑里，我的裤子上又增加了不少泥点子。他拍着手哈哈大笑，看不清他的脸，残缺的牙齿却依稀可见。

我有些生气，刚想走过去教训一下他，肚子却不争气地疼了起来。该死！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亲戚？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让我怎么接待你？我这亲戚，真的很烦人，每月都要折磨我，不把我折腾得死去活来，她绝不罢休。我出来前，还特意算好了日子，应该能够错过去。谁知她这月还是提前光临了。

我的头开始疼，虚汗也汩汩地冒出，像有一只手在肚子里用力拧着，我撑不住了，双手捂着肚子，像一滩烂泥，一屁股瘫坐在水坑里。

“花雕，吃饭了。”

“妈妈，你看。”

一位穿着长背心裙的女人走到我面前。

“哟！你怎么坐在这？当心着凉。”

我吃力地仰起头，脑子里飞快地转着。看她的年龄，应该在三十几岁，是应该称呼她阿姨呢还是大姐？

“您好，能给我一杯热水吗？我，肚子疼。”木讷的我，什么都没有称呼，直接向她讨起水来。

“起来吧，进家来，花雕过来帮忙。”

我被搀进了她们的家里，换下了湿衣服，坐在餐桌旁。一只很好看的雕花酒瓶摆在我面前。

我盯着那个瓶子出神，瓶身上的仕女图我很喜欢。

“姑娘，喝杯酒暖暖身子，你这体质，可不能受凉啊。”

“大，大姐，我，不能喝酒，谢谢您。”我不好意思地摇着手，眼睛却盯着和酒瓶有一样雕花的酒杯。

花雕的妈妈却说这个酒没关系，对我的肚子疼很有好处，于是我接了过来，一股暖香顿时侵入鼻子。轻呷一口，略苦、微辣、甜甜的，热热的。咽下去，一股热流从心口涌遍全身，很舒服。

我一口接一口地喝了下去，菜都没顾上吃。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感觉。我喝过啤酒、红酒、少量的白酒，但只是为了聚会助兴需要，单纯地喝而已，从来不会主动去喝。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端着空杯子，意犹未尽地看着酒瓶。

“来，吃饭吧，这个酒好是好，也不能贪杯，特别是你今天的情况，更不能过量，一杯正好。."

"大姐，您家这酒......”

大姐不无自豪地说，这是花雕酒，黄酒的一种，也是她们这里的特产。这里家家户户都有。

我看看酒瓶和酒杯，终于明白了花雕酒的含义。怪不得这个村子里到处弥漫着一股浓浓的不太好闻的酒糟味。

“这酒是您家自己酿的？”

她更加得意起来，告诉我她家世代酿酒，上百年了。这是三年的，还有五年的、八年的、十五年的，更香更醇。还说以后要看花雕的喽。

大姐朝一边吃饭一边支棱着耳朵听我们聊天的小男孩努了努嘴，我这才知道，花雕，原来是小男孩的名字。

“这孩子几岁了？上学了吧？”

一听这话，大姐的神色开始焦虑，眉头皱起了一个大疙瘩。吃过晚饭她把孩子打发去睡了，才告诉我。

她说孩子的爸爸死于工伤事故，单位赔了几个钱就再没音讯。花雕跟着她，有点宠坏了，淘气得没边儿。上学期末，老师说怀疑孩子有多动症，让去大医院检查治疗，没有医院的诊断证明不让复课。她正为这事发愁呢。她说花雕就是淘气，绝对不会是什么多动症，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

她们这里，离大医院好几百公里，光是时间和路费就够她一个小作坊主受的。更别提高昂的治疗费用。到哪去弄诊断证明去？就是去了大医院，人家能给你开吗?

我忽然想起，我家楼上的小孩就曾经被老师要求去医院开诊断证明，如果能证明孩子是多动症，他的考试成绩就不列入班级总成绩，这样就不会影响老师的绩效奖金。难道花雕也是这种情况？

“大姐，您家花雕学习成绩怎么样？在班里能排多少名？”

“唉！”一声深深的叹息，说明了一切，我不敢再追问。

吃过晚饭，我被大姐安排在她家的西侧厢房里，那里除了一张床，还有几个大酒坛子，散发着浓郁的酒糟味。清晨，我睁开眼睛，窗前的梧桐树上，小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阳光从枝桠间穿过，照得叶子金光闪闪。

我起身，从背包里掏出纸笔，把小院画了出来。青蓝的天空、漂浮的白云、半旧的房子、高大的梧桐、跳跃的小鸟、雕花的酒瓶，还画上了往水坑掷石子的花雕。他的手里拿着一颗白色的鹅卵石，弯着身子举着胳膊，露着豁牙子笑。不远处的水坑里，泛着一圈一圈的涟漪。

我正凝眉琢磨花雕多动症的事情，小男孩突然跑进来喊我去吃早饭。

“咦？这是你画的？”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的画。

“是啊，我画的，你会画画吗？”

“这个是我吗？你还画了我？我要让妈妈看看。”他没有理我，却拿走了我的画，飞快地跑了。

吃饭的时候，大姐又给我倒了一杯昨天的酒，依然是暖暖的，甜甜的，醇香的。

“怎么样？肚子好些了吗？”

“奇了！我每月都被折磨得吃不好睡不好，疼得死去活来，昨天喝了您这酒，竟然一觉睡到大天亮，太神奇了。”

大姐喜眉笑眼地告诉我，这酒本身就有活血化瘀的功效，又特意给我加了些红糖和姜丝，煮热了，自然功效更增强了。

“原来是这样？多谢大姐，我敬您。”我举起了酒杯，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妈妈，阿姨还画了我，你看，像不？”

“你昨天用石头打到了阿姨，还不快道歉？”

花雕低下了头，躲闪着我的眼睛。

“你想不想跟我学画画？我教你也画出漂亮的画来，怎么样？”

“真的？”他抬起了眼睛，惊喜的神色溢了出来。

我从包里拿出所有的纸笔，递给他。

我告诉他，要想让我教他，必须答应我，要坚持每天都坐着连续画一个小时，中间不能做任何事。不能吃东西、喝水、玩橡皮，甚至都不能上厕所，只能画画。

“那你怎么教我呢？”他仰起小脸好奇地看着我。

我说回去后，每周会给他寄一封信，里面是我画的画。他要学着画，每天一张，每张要至少画十遍。但是如果我发现他没遵守约定，画画的时候去做别的事了，我就停止给他寄信。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会让他妈妈来监督他的。

他歪着头想了一下，“那我也把我画的画寄给你，你要像老师一样给我打分。”

“好啊！我可是很严厉的，你不怕得鸭蛋吗？”

“不怕，我长大要当个画家。”

我端起酒杯，那股醇香已经勾出了我的馋虫，我深深爱上了这个味道。

03

临走，我买了一坛十斤装的花雕酒，大姐用人力三轮车把我和酒一起送往了五公里开外的镇子。酒坛我提不动，找了个快递公司寄回家去。我把钱和地址塞到花雕的口袋里，并叮嘱他不要叫我阿姨，叫我姐吧，因为我也不到二十岁。

花雕扶着三轮车迟迟不肯上去，一个劲地叮嘱我，别忘了给他寄画，看来他是真喜欢。但愿这个办法能帮到他。

回去以后我查了一下，有个大学同学正好是绍兴的，我特意求他去过问一下花雕学校的事。据说花雕所在的班换了新班主任，不再提多动症的事了。

那时的我，正在读大二，还是花家里钱的年纪。可我每年都不忘给花雕家汇钱，买一坛花雕。我一个姑娘家喝不了这么多，大部分都是家里人喝了，有时候妈妈做菜也会放一点，我都有些心疼。

我从一开始，付的酒钱就是花雕妈妈明码标价的两倍。我知道她的酒庄生意并不好，竞争激烈，勉强糊口，我说多付的酒钱就当给花雕买画纸画笔吧，别埋没了人才。

我刚毕业那几年，收入很低，经常手头拮据，花雕酒都寄来半个月了我还没筹齐酒钱，只能硬着头皮向父母伸手，谁让他们享用我的酒呢？我只是在身体不适的那几天，按照花雕妈妈教的办法，温上一杯，放点姜丝和红糖，暂时治愈一下顽疾。其余的时间，我可舍不得喝。

我和花雕的书信往来一直持续，从开始的单纯寄画，到后来的简短交流，后来他就把我当做了知心大姐，什么心里话都跟我讲，我很欣慰。一晃几年，花雕的画画的越来越好了，还获得了好几次美术比赛的大奖。他已经不需要我教了，我也教不了他了。

但每年的花雕酒还是如期而至。看着那雕花的酒坛，我仿佛看到了花雕家院子里的那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眼前浮现出那个豁牙子小男孩掷石子的画面。

我又收到了花雕的信：

姐：

      你好！

      谢谢你。

我现在已经上了初中，如果没有你，我可能还被当做多动症的孩子，整天惹事，调皮捣蛋。

以前我不懂，后来妈妈才告诉我，你买我家的酒多付了一倍价钱，是给我买画纸画笔的。

我现在懂了很多东西。也有了自己的大名，我叫向阳，好听不？

姐，我虽然还在这个酿酒的小地方，可我知道外面的世界好大。

我要走出去，你这些年的帮助，激励着我，我一定要走出去。

妈妈说这几年宣传的好，来旅游的人多了，我家的生意也好了很多。以后你不用多付钱，咱家的酒你想喝多少有多少。

对了，你肚子疼的毛病好了吗？我长大了才知道原因。我以后要当个医生，亲手给你治病。

好了，姐，不说了，我要好好学习了，我要考上重点高中，还要考医学院。

我会去看你的，一定！

                                                                                                                花雕

                                                                                              ****年**月**日

04

后来，花雕三五个月就会给我写信，介绍他的学习状态，报告学习成绩。我回信鼓励他努力学习。升年级了我就跑到书店，给他选些课外辅导资料寄过去。

我本来打算去看看他，只是那几年，正是我的多事之秋。考职称、结婚、生子、生病、换工作、买房子、装修，搞得我焦头烂额，已无暇顾及其他。

大约是在花雕高三的时候，他来信说，几次模拟考试他都是他们那里重点高中的前三名，是学校重点培养的对象。可是家里突然的变故让他进退维谷。他的妈妈意外离世，给了他沉重的打击，学习成绩跳崖式下滑。

我在信里长篇大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告诉他只有考上理想的大学，妈妈在天有灵才能放心。我还特意给他的班主任写了一封信，请求老师平时多给他一些关爱，多鼓励他。

过了几天，花雕说，按照妈妈的遗愿，把酒庄卖给舅舅家了，换了钱给他留着当大学学费，同时让舅舅收留了他。他说跟舅舅提的唯一的条件就是每年给我寄一坛花雕酒。

哎！老大姐呀......

那时我们刚买了第二套房子，手头紧巴巴的。算算日子，在花雕高考结束的时候，我还是从装修款里硬抠出五万块给他打了过去。

我告诉他，咱们有钱，别因为这个问题不敢报大城市的好学校，别忘了你说的，世界很大，你 想去看看。

后来，花雕去了大城市一所名牌医学院，如愿以偿，对，现在他是向阳，永远向着阳光奔跑。

05

我打车带着花雕出去转转，顺便吃饭。

花雕一直以为我是个很牛的姐姐。他坐在我身边，看着我写满沧桑的脸庞，悠悠地说，姐，你也不容易。

我笑着说，人生哪有什么一帆风顺？起起落落浮浮沉沉才是真实的。姐不是大款，也不是大官，但很快乐，也很知足。

花雕说，你这么难还一直帮我，以前不懂，今天才知道那坛酒的分量。

我说，不要想那么多，姐没有什么要求，好好学习，做自己想做的事就是最好的回报。

至于姐嘛，再扑腾几年，扑腾累了就退休，过一过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小日子，抑或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这才是姐喜欢的生活。

花雕走的时候，特意抱抱我，他的身材高大魁梧，他小心地把我围拢在他宽阔温暖的胸前，而我像个唠叨的老母亲，千叮咛万嘱咐，注意安全、注意身体、注意......

06

后来，花雕出国留学，读了博士，直接工作。他说在一家非常有名的医院工作，很厉害，但始终没有回来。

有一天，我正在伏案写材料，有人敲我的门。来人自称是律师，弄得我心里咯噔一下。前几天单位同事出事，我被相关部门叫去问话，虽然没我什么事，但那阵势却让人很不舒服。不会还是因为她的事吧？我知道的都交代了呀。

原来是花雕委托的律师，他不仅把老家那个酒庄买了回来，还把整个村子的所有酒庄都联合起来， 成立了一个花雕酒业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是我。

装手续的档案袋里还有个信封，不用猜一定是花雕的信。虽然通讯方式早已不再只是书信，但我和花雕没什么打紧事儿，还是保留着最传统的交流。我们都固执地认为，只有这样，花雕酒才不会失去原来的味道。

我送走了律师，头有些懵。我锁好门，擦了把额头的汗，慢慢打开了信封：

姐：

送你个惊喜，我们有了一个农庄。

姐说等扑腾累了就到农村过一过孟浩然、苏轼的小日子。花雕记下了，先准备着，你以后可以尽情在城里扑腾，不用为了最后的晚年生活奋斗了。

我跟姐开玩笑的，其实能拥有那个农庄，也是我花雕的愿望。

我现在国外还好，工作、学术都很顺利。不过再好也不是自己的家，早晚有一天我会回去的。我没忘了我的诺言，我要亲手给你治病，保证药到病除，让你永远没病没灾的。

等姐把那个农庄经营起来，花雕回去给姐打工。那个农庄是我儿时全部的记忆，那是好大的一个农庄，应该能做好多事吧。

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用小石子打了你的腿，像个土匪。而你巧妙地用画画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排除了我多动症的嫌疑，如果没有你，就不会有我的今天。

是你教我的那些画，让我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让我看到了许多美好的东西，还让我学会了观察生活，用手中的笔描绘出脑子里的奇思妙想。

我知道姐一直关心我的事，我坦白，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遇到那个让我心动的她。这种事随缘吧，我不会委屈自己，也不能委屈别人，你说呢？

姐，看你的照片，有些憔悴，有点心疼。你一定要好好的，多锻炼，少吃肉，等花雕回来！

                                                                                                  花雕

                                                                                            ****年**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