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席宝生甩掉鸭杆去当兵
一百年前的银江跟现在不一样。银江从鸭巴口奔腾下山,一路向前,直奔湘江,几十里水路,九曲十八弯。而金洞乡就处在银江第一大弯中。那里水势平缓,两岸良田千顷。每当金秋季节,整个田垄黄灿灿的,闪着金光。那条河像一条银带镶嵌在田野中,于是大家就把这条河叫做银江。
席宝生当时才十五六岁,每天就在江边给财主放鸭子。
那时席宝田家还没有发达。席宝生一家全部给邻村大财主蒋大力做长工。父亲在黄金洞替财主护林,他就帮财主家放鸭子。
蒋家村以前在一条山冲里,后来才逐渐搬到银江西岸的。说起这蒋家村名称的来历,其中有这样一段故事——
元末明初,湖南人支持陈友亮与朱元璋争江山,曾在金洞乡激战,陈友谅战败,朱元璋血洗银江,唯有一对兄妹躲进一个山洞才幸免于难。后来这对兄妹成亲,繁衍于今,后人羞于对外人讲自己的身世。每当有人问他们住处时,他们就说“讲不得”。直到一位后人考中状元,皇帝问他家住何方,这位状元也如实说“讲不得”。皇帝问其缘由,那状元说:或许是那乡村旮旯太穷,太寒碜吧。
皇帝对那位蒋姓状元非常器重,亲送“状元及第”牌匾到他家。沿银江拐进一条山冲,那里有一条小溪,四面群山环绕,环境优美,只有几所茅房,几户人家。皇帝一见大喜,说:这么好的地方,又出了像你这样有才能的人,有什么讲不得,以后就叫大蒋村吧。
蒋家的发迹就是从那一位状元开始的。听说那一年蒋家大院同时有27座房子上梁,九进十八横,凡蒋姓人家,每户至少有一栋独立又与其他房屋相通的住房。
这蒋家大院至今保存还比较完好。户户相通,纵横交错,每家都有天井,天井里有石水缸。石水缸里养金鱼,种莲花,既可观赏,还可以用于急救扑火。外面来的人,走在蒋家大院的小巷里,常常会迷路。这些房子后来分给了当地农民,住了一两个生产队的人。因为当时每家每户只分了一两间房屋,不便拆迁重建,有幸保留到了现在。那些大木柱、雕花窗棂、天井阳台,记录着时代的沧桑。
席宝生祖先据说是元末明初从江西搬过来的。他跟席宝田家是本家,住在大蒋村下游的银江村。他家曾祖父时期还算可以,有二三十亩良田,两进四横小院。曾祖父母去世,祖父两兄弟分家,自此交上厄运。祖母生了三男两女,结果只留下父亲与一个姑姑,祖母病逝,祖父把田地与房屋都卖给了小爷爷,只留下了一座横屋,开始祖孙三代给地主打工的生活。
宝生爷爷为财主在黄金洞护林,空余时间烧炭卖,勉强养活一家。后来爷爷病倒了,父亲就接了爷爷的班。
宝生的母亲共生了三儿一女。一家七口根本就没有地方住,便沿着横屋檐水向后加盖了两间茅房。
就在修好茅房的那一年,席宝生的哥哥和弟弟都相继意外身亡。哥哥跟席宝田去打太平国战死沙场,弟弟给财主家看牛,看见牛斗角,眼看自己看的牛快要被斗死了,他便拼命地去拉牛。当时他穿的衣服补了一个大大的红补丁,那牛见了就向他奔来,一角把他甩飞了……后来财主想赔两亩良田给席宝生家,席宝生父亲不要,他说:“我在黄金洞护林,没有时间回家种田,如果您老看得起,就在黄金洞划一个缓坡给我种玉米吧。”
蒋大力看他家造孽,就把黄金洞那处缓坡连同那个山头全部送给席宝生家了。后来这个山头成了席宝生家祖坟山,也是他家发达的宝地。
每天清晨,席宝生把一群鸭子放出来。五十多只清一色的大麻鸭,夹杂着几只青头公鸭。这种老鸭味道鲜美,熬汤最合适,熬出的汤外冷内热,最益滋补身体。一般人家养老鸭子是为了生蛋自家吃或卖钱补贴家用。
席宝生只管放鸭,鸭蛋一般由管家去捡。头鸭带着鸭群一摇一晃、不急不慢地往门前不远处的一条小溪里走去,席宝生背着一根鸭赶跟在鸭群后面,俨然一位鸭司令。
鸭子顺着小溪,一路欢快地游到银江。
那时的银江,河床很宽,怪石嶙峋,或像圆润的巨蛋,或像停在河中的诺亚方舟。那时河边有许多沙柳,夏天可以在树下乘凉。河中有多处沙丘,沙丘上也长着沙柳,周边是茂密的芦苇。那些沙丘是典型的湿地,鸟的天堂。
河里鱼虾很多。席宝生在河里洗澡,有时坐下去屁股也能夹住小鱼。
鸭子在河里觅食,一天都不用喂粮食。在河里放养的老鸭子,下的蛋蛋黄略带红色,吃起来特别香。
席宝生每天把鸭子赶到河里,就基本上自由了。他喜欢摸鱼、打鸟。他随身带着打火石。捉到了鱼,或打到了鸟,他就在河边烤着吃。虽然他家里穷,但他的营养不缺。才十四五岁,他就长成了一副结实的身体,身高也超过了他的父亲。
为了对抗太平军,席宝田在家招了一批乡勇,请了拳师教大家武术。永安武术就是从那时开始扬名全国的。
从军,建立功名,改变自己的命运。席宝田及一批湘军将领,他们为永安一代青年做出了榜样。
“打不过永安”“拳不打永安”,这些谚语那时在全国多地流传。
席宝生吃过烤鱼之后,就在河滩上练拳。他是随哥哥到席宝田乡勇训练场偷学来的武艺,由于每天练习,他的武艺大有长进。
他能抱举两三百斤的石头,手握上百斤的石头能做轻武器使用,随便捡河床里一块石头,能指哪打哪,有时还能打下天上的飞鸟。
练武累了,他就躺在河床上大石块上休息,看天上的白云在天空中飘荡。
“宝生哥,宝生哥,吃中饭了!”
席宝生突然听到有人叫他,但不是平常蒋家的佣人,好像是蒋家的三小姐。席宝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立起身一看,河对岸站着的果然是蒋家三小姐。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大石块上跳下来,蹚过河问:“三小姐,今天怎么是你来送饭呀?”
三小姐微微一笑说:“吴妈今天做饭时不小心烫伤了脚,她走不了。”
席宝生在河里洗了手,再在自己衣服上擦了几下,就从小姐手里接过了碗。一碗饭,几片咸萝卜,意外的还有一颗咸鸭蛋。这是平常没有的,莫不是三小姐偷着给他的?
席宝生看了一下三小姐,三小姐的脸就红了。三小姐十三四岁,已出落成一位大美女了。瓜子脸,扎着一个长辫子,白白嫩嫩的,对人和蔼可亲,从不摆小姐架子。席宝生很喜欢她,但他没有非分之想,因为他有自知之明,癞蛤蟆是吃不到天鹅肉的。
“宝生哥,你慢点吃,我先回去了。”三小姐说完转身就离开了。
席宝生平常吃饭三下五除二,不用两三分钟就能吃完一碗饭,但这一顿饭,他吃了许久。他在慢慢品尝着米粒的清香,咸菜的可口。尤其是那颗咸鸭蛋,他摸了又摸,还是舍不得吃,他要留给母亲和爷爷吃。母亲在家太苦了,她身体不好,经常头痛,既要操持家务,还要照顾多病的爷爷。
这一天下午过得非常快。因为是三小姐送的饭,还加了一个咸鸭蛋,席宝生练拳更有劲了。
临近傍晚,头鸭嘎嘎大叫,其他鸭子就跟着叫,席宝生知道该回家了。突然,他看到河滩上有一个圆圆的白点,潜意识告诉他那是一颗鸭蛋。他跑过去一看,果然是一颗鸭蛋!
他把那颗鸭蛋小心地捡起来,像平常一样放到自己的裤兜里。她的母亲和爷爷身体都不好,他在外面捡到的蛋,都会偷偷地拿回家给母亲和爷爷补身体。
那天他不走运。他赶鸭子回家的时候,不小心把蛋弄破了,弄得蛋清蛋黄都从裤袋里渗出来了,被蒋老爷发现了,就去摸他的裤兜,竟然还发现了一颗咸鸭蛋。老爷随手给了他一巴掌,还大声训斥他:“你小子竟敢偷我家的鸭蛋!”
“胡说!这鸭蛋是我在外面捡的。”席宝生生性耿直,最受不得冤枉。这一巴掌打得并不重,但侮辱性强。
“外面还有咸鸭蛋?”蒋财主素来受人敬重,哪里容得了下人这么顶撞他,于是他就命家丁把席宝生捆绑起来,准备送官
这时,席宝田的父亲公道伯路过,了解原委后就上前说好话。
席宝田家祖先曾经富甲一方,至他爷爷辈时,也是家道中落。但席家耿直,尤其是席宝田的父亲,常为乡邻主持公道,所以大家就称他为公道伯。
蒋财主见席公伯说情,便缓下语气说:“一颗鸭蛋是小事,但关系着一个人的品行。做贼偷瓜起,小时候不管好,长大了就会祸害社会。”
三小姐听到外面吵闹,跑出房门看见父亲在训斥席宝生,赶忙向父亲解释,咸鸭蛋是自己送中饭时给席宝生的。
“把他放了!”蒋老爷说完这一句,有些尴尬地回房间去了。
……
回到家里,席宝生就对母亲说:“我不去给蒋老爷家放鸭子、当奴才了!我要去当兵!”
母亲一听儿子说要去当兵,一下子就哭起来了。
“孩子呀,你哥哥当兵已经牺牲了,你如果再去当兵,我和你爸该怎么活呀!”
“生死有命。宝田哥带出那么多兵死了几个呀?男儿应当顶天立地,死当其所。”席宝生感慨而言,而母亲就是坚决反对。席宝生气极了,有些口不择言:“人生哪里没有生死?三弟没有当兵不是也死了吗?”
没有想到这句话戳到了母亲的痛处,母亲便放声大哭起来。
“我就是死在战场上,也比在家受气强。”席宝生说完这一句就离开母亲的厢房,回到自己的茅房,躺在土炕上,听见母亲在哭,爷爷在咳嗽……想着爷爷和母亲,宝生有些心软。他们四兄妹,哥哥和弟弟都走了,妹妹还小,他确实不忍心丢下父母和爷爷不管。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一个晚上,他又想起了早些天在田里翻泥鳅被财主打的情景——
宝生翻泥鳅的本领可高了。在水田里,只要他看到有泥鳅洞,他用中指沿着洞口一路跟进,当手指触碰到泥鳅的时候,手往前一铲,连泥托出,泥鳅就在泥上翻滚,然后他两手一捧,泥鳅就进了他的篾篓里。
那天,他在财主家刚插完秧的田里发现了一个鳝鱼洞,洞口比大拇指还要大。他想一定是一条大黄鳝。他用手指跟着洞口走,发现那鳝鱼钻到田埂里去了。为了抓住那条大鳝鱼,他把田埂刨开了,一条盅口大两尺来长的大黄鳝被他捉到了。恰在这时,财主来了,发现他家的田埂被创开了,田里的水正在往外流。财主举起拐杖就往他身上打,嘴里还骂道:“这小子,敢创我家的田埂,我打死你!”
席宝生嘴里赔着不是,并忙着修复那被破坏的田埂,财主怒气没消,对着席宝生又是两拐杖,边打边骂:“下次再创我家田埂,我要打断你的腿!”
回想往事,席宝生越想越气愤:不能在这样生活下去!给别人家当奴才,将永无出头之日。
他要去当兵。早些天他就向席公伯打听了席宝田部队的行踪。待母亲和爷爷睡熟之后,他偷着收拾两套换洗的衣服,寻找席宝田的部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