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走三年了,有次下班,小区门口看见一人,背影特别像他,走路姿势都像。站住,愣一会儿神儿,也只是浅浅的难过。
楼边儿的石凳上坐着俩老人,以前,爸爸也爱坐在那里,一进小区门口远远就能看见他笑脸相向,别人都说我长得像他,一样的常常挂在脸上从眼睛里面蔓延出来的笑。
梦见爸爸,好像为什么事儿我说他,他惯常光笑不说,醒后,想起以前我常常和妈一起说他,像说孩子那样。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爸没有在我意识中建立起一般父亲那样的形象,权威、高大,或者无所不能,反而是懦弱,需要人去包容、照顾,可能妈惯常对他的态度和方式影响了我?可能爸确实就是那样的人?不知道。
爸生病前在镇上供销社上班,年轻时隔一段时间赶着马车去青岛李沧进货,他一直念念不忘当时青岛三分钱一碗的鸡汤混沌。
爸是个老好人,村儿里人去镇上赶集啥的没少麻烦他,所以落了个好人缘,病重后回家那俩月里,村儿里人去看他,没怎么断过,堂三叔更是,下地干活回家等吃饭的空儿,也来家里坐会儿,陪会儿爸。
爸曾经有机会接爷爷班,曾经有机会由合同工转正,但都未果。听他的朋友说,他和妈结婚前出去闯荡过一次,好像是一路北上到内蒙,然后东北、北京,转了个圈回家。那应该是他生命里最不寻常的一段儿经历,曾经想找机会好好问问爸,他年轻时的所作所为和那些隐藏在心底最真实鲜活的想法,想从他的身上,抽丝剥茧一般逐一印照自己身上暗藏的和他一样的生命密码。
浅浅问过,每次他总笑笑说,都忘了,有什么好说的。仿佛他心里有一扇看不见的门,从来没有也从未打算向我敞开。
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2001年,爸查出胃癌,那时我毕业没几年,一路小学初中中专,自己都好像没有完成社会化过程,自我意识里,还是孩子一样,少知、无能,爸生病,像平静生活突起风暴,我孤零零站在风暴中心。
那年弟弟大学还没毕业,在农村人眼里,恶性肿瘤就是烧钱治不了命的病,妈听爸爸朋友的意见,不支持积极治疗。那就我来,所有治疗费跟整个治疗过程中的陪护,我自己担。
手术完,为省钱,带着他跟我一起住单身宿舍,进行为期6个月的化疗,化疗有反应,也一天五顿饭哄着他吃,半年之后,爸比手术前胖了10斤。闺蜜说,你对你爸怎么像对小孩儿一样。那时不是因为说他,因为照顾,闺蜜说的是我照顾他的方式。
现在想想,可能因为爸在我心里,就是一直比较软弱,所以才那样照顾。从小没怕过他,反而逮着机会就跟数落小孩儿似得数落他。我是不敢对妈那样儿的,怕挨揍是其次,主要打怵妈的雷霆万钧爆脾气。
因为不怕爸,小时候没少惹爸生气,现在闺女每回直眉瞪眼梗着小脖儿气我,老让我想起当年气爸的自己,想爸那时心里该是多遭罪多难受,和现在的我一样。
细想想我们父女间曾经有过的,我能记得的点点滴滴,好像他也没有特别疼爱我,像大多数农村爸爸一样,即使爱孩子,也不会表现的多明显,何况爸本来就是个比较木讷内向的人。
小时候住在姥姥家,一直到上学才回自己家,逢年过节他肯定要到姥姥家走动,可是再怎么使劲儿搜索,也检索不到那时关于他的任何记忆,哪怕一个片段,一个画面。
对爸最早的记忆,是有次回自己家,我们一起去奶奶家,离开时我睡着了,爸抱我回的家,那是关于他最早的记忆,也是唯一一次他抱我的记忆。
从小到大,爸没打过我,印象里好像连稍重一些的话都没对我说过,但我记得他打过弟弟。
爸很少当面跟我说,我哪里做的不好、要改。记得小学还是初中时,他偷看我日记,看到里面有关于自杀的话题,就告诉妈,让妈跟我谈,妈能跟我谈什么呢?
初中时,男同学偷偷放在我们家门口的信和礼物被他先看见了,他又让妈和我谈。还有一次,一群男女同学来家里玩,大概我们闹腾的厉害了些,他还是让妈跟我谈,那次好像我火了,怒气冲冲找他,边哭边质问他为什么不自己跟我说,他嗫嚅着说不出什么,好像有理的是我,没理的反倒是他一样。
说起青春期叛逆,跟别人说过好多次,我对自己青春期叛逆最深刻鲜明的记忆,是有次放学后我坐在院子里一棵李子树下看书,那是春天,李子树一树皑皑白花,书好像是琼瑶的,爸下班回家,支好车子走到我跟前儿探头看了看,问,看什么书?莫名其妙的,我抬起头狠狠给他一个大白眼儿,他跟以前好多次我冒犯他惹他生气一样,讪讪地笑笑走开了。
爸很少生我气,唯一一次我记得惹火他,是有次他让我干什么,我梗着小脖儿跟他死犟就是不去干,他那次真气了,我看见他嘴唇都哆嗦了,可他也只是推了下我肩膀,失望地说,你这个孩子……
上中专第一天报道,爸去送我,办理完所有手续,安顿好宿舍,他得走了,我在宿舍里没下去送他,站在窗前,看见他的背影拐过一栋楼看不见时,心里呼啦一下子空了,哭的很厉害,眼泪像小河,汹涌肆意,那是第一次离家,所有以后要独自生活的恐惧刹那间变得清晰可见可触摸,爸拐过楼的时候,心里也一定有难过和担心。
很少跟爸交流彼此心里的想法,大多数时候,我跟他抱怨他和妈宠着弟,数落他们重男轻女,他从来都是只淡淡辩解几句。
中专时还给爸写过信,好像是控诉爸和妈一直偏袒弟,痛诉他们这么多年对我的忽视,爸居然给我回信了,跟我做了检讨,那是我和爸唯一一次那么正式地交流。
上中专,花家里一大笔钱,从考上那年我过年再没买过新衣,实习后有次回家,吃饭间隙爸突然说,等给你钱买件新衣服吧,都两年没买了。我沉默着继续吃饭,泪哗哗地淌,原来爸都放在心上。
爸比妈给了我多一些的关心和爱,虽然他从来不说,不表达,我知道。
工作后遇到一些不好的事儿,记得只跟爸抱怨过一回。那次他和妈又吵架,我发脾气冲他嚷嚷,我说自己没从他们那儿遗传什么好东西,我随妈脾气爆,可这暴脾气只对自己家人,遗传爸怯懦克制老好人,使我对别人总是一味隐忍。
那时刚毕业,被一个二货同事欺负一次,所以说得格外委屈悲壮,爸听了喏喏地说,怎么受欺负了,谁欺负你了?我能清楚地记得,他眼里的无奈、疑惑,我能感觉到他的无力和微微的恐慌,现在想想,他心里肯定为我难过了,只是他无能为力。
爸很少教导我,这跟我们共处时间不长有关吗?其实我心里很渴望他能给我传递一些跟勇敢、跟坚强有关的信息,这能让我面对这个世界时,有一份因内心强大而自持的淡定从容。
不是怪他,我只是觉得,我们父女的缘分太浅,就那样糊涂地存在过,糊涂地没有了,我们之间,好像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东西值得我铭记,大概很多很多的父女和我们一样,都是这样的。
为爸哭过数不清多少回,眼泪加起来比为任何人任何事都多。01年胃癌确诊,从检查,到手术,术后化疗,很多很多难过到崩溃的时候,找个没人的角落蹲着哭一顿,完了擦干净脸调节好表情,回来笑着跟他扯东扯西。现在想想,爸那时应该是知道的,我们在默契地配合彼此而已。
记得化疗开始掉头发,爸睡觉时会垫张报纸在枕头上,有次回宿舍,看见他静静地躺着,头枕着铺一层报纸的枕头,头发全白了,心瞬间窒息,巨大的恐慌和痛,我悄悄转身走出去,蹲在门口压抑着声音哭。
不知道命运也好上天也好,为什么揪住爸不肯松手,胃癌康复挺好的,多年都没事儿,2009年,爸又确诊黑色素瘤。
带他去北京手术,住在小旅馆里,边做术前检查边等床位,有天早晨我在公用卫生间洗漱完了回房间,迎面撞见一只老鼠朝我跑过来,从小最怕老鼠,吓得我失声尖叫,爸几乎在我声音刚落就忽拉从房间跨出来,叫着我小名儿问怎么了。我还隔着房间那么远,又是都变了调儿的失控尖叫,他还是能第一时间听出是自己闺女在叫,第一时间冲出房间看看她怎么了。
刚做完手术,从麻醉中醒来,他安安静静的,等可以进食,弟弟喂他吃饭,他一开口就哭了,说给弟弟添麻烦,弟弟只在手术时才赶去帮忙,那时我心里挺失衡,闺女做那么多他理所当然,儿子一口饭他就过意不去了。更多无奈,重男轻女对他来说是骨子里的东西,已经根深蒂固。
2013年,爸的黑色素瘤出现肝和脊椎转移,为确定转移灶性质我们做PET,医生说造影剂辐射大,48小时内不能近距离接触10岁以下儿童,闺女那年7岁。检查完我和爸没回家,在外边住旅馆,那晚我好长时间睡不着,想爸每次生病、住院、治疗,几乎都是只我陪着他,我们俩就像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我想就因为那些一次次共同面对的经历,我们的父女关系才真正深刻和深厚起来。
2015年,清明前,爸看起来还好,只是常规吃止痛药,走路有些不利索的样子。住院检查,他大脑里已经有可疑转移灶,胸九锥体完全破坏,转移灶侵犯脊髓。
我们开始真正与死亡短兵相接,正面对峙,剩下的日子,清楚清晰清醒地看着他遭受什么样的折磨,卧床不起、尿储留、便秘、疼痛、没有食欲、对死亡的恐惧……生命活力这样残忍的,抽丝剥茧一样慢慢离开他,而我们,要看着,陪着,除了尽力减轻,无能为力。
放弃所有正规治疗,陆续搜集跟临终关怀有关的资料,贴吧,论坛,书,音乐,我想那些资料对我自己的意义,要远远大于对爸的。
犹豫、试探,最终也没能和爸如我一遍遍设想的那样轻松、坦诚地说一说死亡的话题,我只记住一个宗旨:默默陪伴,提供舒适,不改变。
关于陪伴,随着最后俩个月爸回老家,已经做不到日日在侧,至于舒适,恶性肿瘤临终期,既无回天之力,又谈何舒不舒适,而不改变,为我自己逃避鼓励爸平和面对死亡提供了最好借口。
爸肯定极度恐慌到不能自控过,所以他才会吃过一次安定,割伤过自己一次,如果问问我对爸最大的愧疚,这就是了,假设我能聪慧一些,睿智一些,勇敢一些,跟他一起去敞开了面对这该死的死亡,也许爸不会有那么大的精神压力,让自己已经惨遭病魔蹂躏的身体和精神,再那样雪上添霜。
最后一个月,我们都已经疲惫不堪,妈、弟弟、我、爸自己。可能预感到时日无多,爸要我和弟晚上轮流回家,那段时间单位准备升级三甲,每晚加班到7点,近100里地,大约9点到家,早晨5点回来上班,那些一个人开车颠簸在乡间小路上的夜晚和清晨,心神恍惚,泪眼模糊,大概会成为以后很多很多个梦境永远不变的背景。
自从01年第一次手术,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们和爸要一起经历这样的痛,只是我没想到,最后爸要受那么多苦。
从清明节后双腿失去活动能力开始,爸的身体和精神,一步步、一点点被摧毁殆尽。第一次大便失禁,我给他擦洗身体,他爬在枕头上呜呜地哭,那是他自病后头一次失控,也是精神跟尊严坍塌的开始,尽管每次我刻意轻松安慰,没事儿,谁家爹妈病了孩子不都得这样做么,甚至会跟他开个玩笑:哎呀我闻见中午鸡蛋面的味儿了。他只是配合笑笑,我想这并没有多少减轻他的自责羞愧。
真正经历恶性肿瘤晚期,才发现远没有之前自己想的那么简单:只要有效控制疼痛就好。爸遭最大的罪并不是在疼痛上,吗啡缓释片最后也才加到两片,便能控制疼痛。
活动受限,大小便失禁,便秘腹胀,没有食欲,拖累亲人的内疚,面临死亡的恐惧⋯⋯这些像一条一条沉重窒息的枷锁,越来越紧地捆绑着爸的身体和灵魂,直至最后。
挽留和放弃,都变得残忍。
回家看他的周末,每回行前茫然,除了必需药物,用的、吃的,无处下手准备。除了想叫身体舒服一点,他几乎再没有别的奢望。那年生日前,我们商量怎么给他过生日,爸接话:别让我活到过生日了吧,还要活到那时候吗?
知道爸的艰难,每一天都很难,精神肉体的双重折磨,将他活着的热力与希望一点一点冷却、粉碎,我们却无能为力,当面临的境况是接受唯一结果,而非选择答案,所有深沉的情绪,悲痛也好,不甘也好,都被拉长稀释,变得虚晃无力,肤浅之极。
15年8月26号,从凌晨四点爸跟妈说自己不行了,到六点左右我赶回家,摸着他额头叫他,到他呼吸越来越浅,吐出最后一口气,爸用了最后四个小时多一点的时间,完成跟我们,跟这个世界的彻底告别。
给他轻轻合住眼睑,和弟轮流给他托着下巴,他一直张着嘴的样子,好像有话要说。整理好寿衣,抬爸到正间门板上,和弟两边坐着,爸那样安安静静躺着,从那以后,什么样的痛苦、不适,都统统跟他没有关系了,他终于解脱,留我们为他悲痛,哭泣,一幕幕想他活着时的种种。
好几次,我好像看见安安静静躺着的爸胸膛有起伏,就死死地盯住看,如果爸突然坐起来,我肯定不会吃惊,我会扶住他胳膊跟他说,老头儿,你可真能吓唬我们,你自己数数都几回了,爸也一定会像以前一样,只是憨憨地笑,不说一句话。
我们守了他一个白天,一个夜晚,他安安静静地躺了一个白天,一个夜晚,再也不给我们任何机会。
爸走的时候,我一遍遍叫他,没有跟他说一句话,听觉是临终者最后消失的感觉,他那时肯定还能听得到,现在想,我该跟他说放心,我和弟弟会照顾好妈,好好孝顺她,我也会好好地对弟弟,我更会让自己好好的。
可那时我没说,没想到要说,甚至心里,我不愿他走的太漫长,这样对他自己,对我们都是痛苦折磨。
2015年,我们和爸阴阳两隔,从此两无挂碍。
爸出殡那天,下了三场雷阵雨,雷声烈烈,雨沉默有力,是爸的不甘心吗?还差两天就是他62周岁生日,可他辛苦至极,等不及了。
现在想想,最后一段时间,爸自己已经彻底放弃了吧,他放弃了对这个世界所有的惦念,只等吐完最后一口气,喂他喝水也好,翻身也好,拍背、揉肚子,他一眼也不看我们,老那么耷拉着眼皮,用最少的字表达自己意思,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或者他感觉到我们的放弃了吗?最后那段儿时间,他说难受,我只能给他揉揉腿,揉揉肚子,没有更好的表达,对他来说是不是从那种沉默,感觉到冷漠,感受到我们的放弃,所以他大部分时间是昏睡的,他可能也愿意维持自己睡着的状态,不要醒,不要清醒地感知肉体的痛苦和精神的煎熬,就在昏睡中,等待最后时刻。
特别后悔在爸最后日子里,一直回避跟他谈论死亡,其实我试过,好几次想鼓起勇气跟他说说,可是我怕,所以逃避,甚至在他自己含含糊糊提起时,我条件反射般说爸你没事儿,别老自己瞎想。
我害怕一提这个话题,我们就要明白清晰地去面对死亡,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当时买了几本书,网上也搜了一些相关资料,我只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却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一起去尽量坦然、尽量轻松地面对死亡这个命题,我只能安慰自己:爸自己心里清楚的很,他已经做好准备。
不知道最后爸对这个世界是不是还有不舍,他张着嘴巴,睁着眼睛,那么长时间不肯合拢,不能细想自己有没有做的不够好的地方,我不愿意苛求自己,从他第一次生病,这十好几年,我想我已经尽力,不管为他做过什么,做了多少,做的够不够好,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爸永远不在了,这个世界,我们的生活,从此以后再不会有他。
爸的医疗卡结算完时,和一张他的一寸小照一起放在我更衣橱里面一个卡槽里,每次一开橱门,就能看见他安静地看着我笑,现在看,心里安安静静,不会像起初那样忍不住哭,对着他笑脸一遍遍喊爸爸。
过了很久才接受,这个世界上真的再也没有爸这个人了,在现有条件里,我们再也不能为他做任何他能感知的事,他只存在于我们偶尔想他的脑电波里,他会和我们的记忆一起存在,存我们活的那么久。
有次妈用爸的手机打电话,看着来电显示愣了一会儿,轻轻喂了一声,有那么一瞬间,我期待电话那头传来爸的声音,我会毫不惊奇,和以前一样和他说一会儿话,问他好不好,哪里不舒服。
爸不在的第一个春节,妈、我、弟弟我们都恓惶着。弟弟打电话问要不要回去一起过,我不愿意想这个问题。
送妈回老家过年时,路上强迫自己想了想,想哭了,开着音乐,妈坐在后面我们几乎一路沉默,心里反反复复滚动一句话:爸,你要记得回家过年。
努力回想爸清醒时我们最后的交流,每个动作、每个细节,我给他揉肚子,他一直垂着眼皮,揉一会儿,他说好了吧,意思是可以了不用揉了,又揉一会儿,我想给他已经乏力的肠子们一点动力,完了妈喂他吃完药,他就睡着了,那是爸清醒时我们最后的交流。
现在,有时端起杯子喝水,恍然瞬间,影像重叠,以往爸爸喝水的样子,和我是一样一样的,也许这就是真相,我不需要刻意想着他,他已经刻印在我生命里。
爸上有大姑、大爷,下有三姑、三叔,姊妹五个人,记忆里爸、大姑、三叔他们姐弟三人有张年轻时在栈桥边照的黑白照片,特别好,是爷爷生病在青岛住院时他们姐弟去照顾,抽空拍的。
照片上他们三人有一样的略带一丝羞涩的笑脸,透过照片单调的黑白两色,仿佛能看出当时褐色的礁石,蓝色的大海,和妩媚的阳光,姐弟三人笑容纯净明亮,折射出温暖的光华,隔着岁月时光,散发出陈旧而熟悉的味道。
家里那个老式相框镶满的所有老照片中,唯独对那张印象深刻,也是因为每次想起,脑海里首先浮现的是他们仨的笑脸,看不到食不果腹的贫乏,看不到困顿生活的艰辛,有的只是与天地日月一起存在的喜悦。
而今大姑和三叔也都已因病去世,所谓手足情深,是否就像一棵树上结的果子,悬在枝头时各自沐浴阳光,经历风霜,最后都将沿着不同的轨迹坠落,先落的安然等待后落的,最后在另一个时空里团聚。
爸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很少提及自己少时的经历以及他们姐弟几个的事儿。中国人似乎在亲情的流露和表达上有如出一辙的含蓄、隐忍。大姑跟三叔去世时,并没有看见爸如何悲痛。大概习惯认命是他们那一辈人共有的观念。
也因为认命,爸2次查出大病时,都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有时我想,认命其实是一种过于消极的对待自己人生的态度,借以抵抗命运的坎坷。爸一辈子平淡无奇,波澜不惊,一直在循时光和生命之河往前漂,很少做抗争或改变的努力,我不知道他的这种态度是好还是不好。
好也好,不好也好,我挺想自己能像爸那样,活得糊涂些、迟钝些,可那也只是我看到的表面的他,他生命里有过什么样清晰明确的体验,我从来没感受到过,也永远不会感受到了。
时间果然神奇,从不能接受,到一天天煎熬,到平淡,才不过三年多的时间,现在想起来已经很远很远,远到仿佛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爸爸这个人,很想测量一下,感情有温度和浓度吗?又是怎么样一点点被时间所稀释的?
如果爸能看见,他会看见给他上坟,我越来越平静,摆放贡品、烧纸,我已经不太难过,爸,你看,我们慢慢适应和接受你不在了,我在努力让自己活成很幸福很快乐的样子,你也不用再牵挂我们,天上人间,我们各自安好。
世间的阴差阳错从未停歇,都是寻常,生离死别何尝又不是?从来没有放得下放不下,当时光掠过这一段距离,即使还在心里,即使拼力想要握在手里,也只是徒劳,任何东西,属于我们的就那么多,我们能拥有的时间也就那么多。
偶尔还是会梦见爸,也不知是我想他了,还是他想我了。他经历过人世,而我没见过天堂,这样看他比我厉害多了,那么肯定是不用我挂念他,而是他挂念我了。天堂一定很美好,比我们人类能想象到的所有美好加起来都美好,嗯!一定是这样的。爸,你在天堂里,你会含笑看着我们,你要一如既往随心所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