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家的老二出事了。

那时我初中,一天有人来叫我父亲,父亲匆匆走了,回来时我听说了这个消息。

姑父一家是我们家的荣耀。姑妈是家里的大女儿,排行老二。父亲家人不善言谈,姑妈是个例外。

姑妈的谈吐是上得大场面的。姑妈是我们那里盐厂的当家会计,相当于现在的财务总监或者CFO。单位应酬,商务洽谈,私家聚会,姑妈都是唱主角的那个。按现在的标准,姑妈就是那个年代的女强人。姑父是外乡知青,下放到我们那,与姑妈成了家就留了下来。姑父是知识分子,为人老实。凭着正直,清廉,姑父仕途竟一帆风顺,升了检察长。

姑妈姑父一家很早就住在很好的公寓里,带卫生间的。家里装修和家具都是当地最好的。

他们有三个孩子,老大老二是儿子,分别叫甦和醒,老三是女儿,叫薇。

老大成熟稳重,老三活泼娇憨,老二则从小调皮,时常闯祸,没少被姑父打。每次大人提到他时,他总摸摸头,一副顽皮又无辜的表情,目光狡慧。大家都说他极聪明。每当这时,姑父总呵呵笑,聪明是聪明,就是太调皮,不让我们放心。语气中尽是宠爱和自豪。

他们三个生活优越,是我从小羡慕的。

然而,老二出事了。父亲回来对我们讳莫如深,我隐约听到他和母亲的窃窃私语说什么抢劫,判刑。

后来,全城都知道了。检察长的儿子犯了法。

焦点在于姑父去不去活动一下,为儿子洗脱罪名。

为这事,父亲一家没少往姑妈家跑。我跟着去,在一边玩,听到大人的交谈——堂哥醒只是觉得好玩,被人家骗着去了。他不是主犯,只在旁边望风。他还小,才高中。

姑父不是个爱说话的人。大家劝姑父去给儿子跑关系时,姑父只叹了口气说醒自作孽,他不会去走后门的。姑父戴着厚厚的眼镜,从他的表情我看不出是愤怒,是难过,还是羞耻,抑或别的。大家转向姑妈。姑妈只说,这事听姑父的,这个孩子太不懂事。姑妈是难过的,眼圈是哭过的红肿。姑妈这个场面上的人物照常地妥帖地招待着这些客人,让我们觉得来她家里没帮上什么忙,反而给她增加了麻烦。

姑父终究没有去走关系,虽然连法院的人都暗示这罪不大,又是小孩子,给孩子活动活动大家都能理解。

一日,学校通知大家去听一个公审大会。晚饭时父亲母亲遮遮掩掩地说可能就是公审醒的案子。

公审大会在小校场开。小校场是我们那民国时留下来的一个训练场,改成了体育场,中间是草坪,围着跑道,上面有几层看台,还有个舞台。县里几个学校开运动会,政府办些公众活动,有时候交易会,庙会都在这里进行,然后就是公审大会。

得知这场公审可能是审堂哥醒,我心里还是沉重的。

果真是堂哥的案。一群少年拿麻袋套别人的头抢劫,那个年代属于性质恶劣,有教育意义的案子,适合公审给大家敲响警钟。

我坐得远,听不真切,也看不真切。我也不想看真切,听真切。堂哥就要坐牢了,我心里难过。

所谓公审其实就是将事先审好的决定当着大家的面走一遍过程,宣读出来。那天几个学校的学生都在,小校场黑压压几千人。我只听到舞台上麦克风最后宣读着案犯的名字,听到了醒的名字,随后案犯上台。我伸长脖子开始找哪一个堂哥。案犯们穿着一样的囚服,都剃光了脑袋,低着头。我找不到。我心里酸楚得很。

醒被判了两年。

公审大会后父亲带我去了姑妈家。姑父已经知道了结果。见我们来了,欠身勉强笑了一下,然后就坐在靠背椅上一言不发。姑妈好像一下衰老了几岁,难过的心情无法掩饰。

两年一晃而过。醒出了狱。

我们去看望,却没有见着。醒要搬出去住。姑妈托关系安排了她单位里的一套单人公寓。

在我们那里,入过狱一辈子就毁了,不可能再进公职单位。本来姑父姑妈早安排好的三个孩子的去向现在执行不了。

姑妈总算托了很多人情,在单位里给堂哥找了个零工。那几年我就几乎没见过醒。偶尔见,也是一晃眼,他偶尔经过客厅或饭桌,不看我们,像一阵冷风飘过。

我听到大人的对话。父亲母亲问姑父姑妈,醒回来怎么样。姑父苦笑摇摇头,姑妈说恨哪,他恨我们,尔后姑妈深深叹气。

后来,姑妈给醒说了个媳妇,乡下姑娘,长得秀气,人文静。按照姑父姑妈的家境,醒本不可能说这样一门亲事。可是醒入过狱,就不一样了。

姑妈盘下了一处店面,给醒开杂货店。杂货店就在姑妈家旁边。我们去姑妈家时都会过去看看。姑娘会起身跟我们打招呼,陪我们在店里选东西。醒最开始时总像没有看见我们,在一边忙自己的,后来偶尔会点个头打个招呼。有一次,我听到他称呼我的名字,竟感动。原来他还记得大家。

杂货店市口好,姑妈单位也照顾,时常在那里单位采购,生意不错。貌似醒风雨过后见彩虹,也许真的噩梦清醒,生活走上了正轨。

那几年我已离开了老家,我大学,工作,只春节回去。关于醒的消息只在春节聚餐时听到。

一年又是这样的聚餐。问起醒,姑妈脸色一变。另一位姑姑把话接过去,醒挺好的。姑妈摇摇头,说这孩子命里不知是什么。姑姑安慰姑妈,不要这么说,都是意外。

原来,醒和媳妇生了个孩子,晚上和孩子睡一个被窝,一翻身,被子捂住了孩子的脸,孩子给闷死了。

后来听姑姑孃嬢们讳莫如深的闲谈,提到这个孩子不知是无意闷死的还是......我那时已为人母。不由打了个冷战。

那年我没敢去他店里。

几年后,醒还在那里开店,生意好,店面扩大了。他们还是没有孩子。又是春节,聚餐后,我去醒的杂货店,醒的媳妇起身招呼,表情却不似从前。那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眸子里也没有生机。我目光去找醒。醒站在那里,看着店外,没有看我,也没有表情。

我忽然觉得店里很冷,匆忙退出来。回身再看,那爿店像间坟墓,醒像坟墓里的行尸走肉。也许他从多年前的公审之后就没有活过。

我忽然读出了他的姿势和表情,那是无尽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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