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十枝花》是近来读到的一本我非常喜爱的散文集。这本书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作者是豆瓣知名的写作者沈书枝。沈书枝本名石延平,出生于皖南乡村,幼年生活在皖南的田畈水塘之间,江南的山光水色和人情风物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成年以后,沈书枝离开故土,先在苏州大学中文系读本科,后到南京大学攻读古代文学硕士,再辗转至北京工作并定居。天性热爱自然的沈书枝在求学生涯中累积了深厚的文史知识,喜欢写作的她开始在豆瓣发布一些讲述寻常生活的点滴趣事,并被大家关注。后来,其中一些写故乡风物人情的文章被收录成了散文集,即是《八九十枝花》。
《八九十枝花》分为两个部分,“南方的雨”和“远近的人”。“南方的雨”主要收录了一些关于故土风物的文章,包括草木、饮食、民俗、风俗等内容;“远近的人”则主要写人物,包括父亲、乡邻、老师、同学以及第一次喜欢的少年。全书文字绵密细致,温雅清丽,豆瓣评分高达“8.6”,赢得了读者的一片赞誉。
著名作家黎戈评价说:“她的文章是活水养出的活鱼,悠游荡开,就像她写的植物,带着未干的春水的气息,润泽着我们在高速运转的现代生活碾压之下枯涸的内心。”
若你问我这书如何,我得说,在下着细雨的夜里,周遭寂静一片,你窝在沙发上或是被窝里,不想看情节热闹的小说,又乏于阅读长于逻辑的严肃书籍,那正好可以捧起这本书,啜着热茶,看她给你讲述那些平淡真实而又细碎熨帖的往日的乡村生活。
全书分为两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南方的雨”,收录的是描写江南风物的文章。这一部分又以春、夏、秋、冬四季的轮转形成一条时间线。每一个季节,都包含了相应的节气、草木、农事和民俗等内容。其中,“夏”所占篇幅最长,差不多是最短篇幅“冬”的三倍。从初春的“打猪草”到腊月里的“做糖”,江南水乡的普通人家寻常平淡的一年时光就这么悠悠地被记录了下来。
作家高军在该书的序言中说:“书枝写的乡村社会正在消失,而且速度越来越快。”这里所说的“消失”,并不是指乡村不存在了,而是指整个乡村在文化层面上已日益走向枯竭。当我们了解到这个事实后,再读书中的文字,便添了一种略带伤感的怀念与惆怅。无论她所描述的那个乡村生活是美好还是贫寒,在时间的浸润下,在文字自带的美化中,它都具有了一种带着距离感的美。但是,这种美却在以一种我们无法逆转的趋势和速度在飞速的崩塌和消失,难免使人心头涌起一股怅惘与失落。
第二部分是“远近的人”,收录的是一些以描写人物为主的文章。其中,有关于作者幼时做农活的一些回忆如《赶鸭,放牛》,有关于家庭生活的记录如《鱼塘》《小店记》,有关于乡邻村人的记录如《山鬼》《露露》,还有记录第一次收到情书的《情书》,在《翠蝴蝶》中回忆了青春懵懂时期喜欢上的那个少年。
这一部分,以人为中心,用一件件普普通通的小事,把人物写得活灵活现。书中没有宏大的历史场面,也没有什么震撼人心的重大事件,有的只是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场景,甚至没有什么戏剧性和冲突感,但它们却是那样的真实而鲜活。你会为了《赶鸭,放牛》中那头最终被卖掉的牛感到难过;你也会为了《山鬼》中王孬子一家的故事而深深叹息;而读了《翠蝴蝶》后,你或许也会回想自己的青春时代,想起那个你偷偷喜欢过的男孩或女孩。而通过《鱼塘》《小店记》等记录家庭变迁的篇目,我们也可以了解到,近三十年的中国,除了电视新闻上看得见的社会巨变之外,在不被媒体关注的乡村,普通人家的生活是如何被时代的潮流所裹挟和改变。
第一次读沈书枝的文章,是在豆瓣上,我关注的作家邓安庆转发了她的一篇散文。我细细读完后,喜欢上了她的文章,于是关注了她,开始读她的各类文章。后来,偶然在图书馆见到她的这本《八九十枝花》,遂借回来,每日读上两篇,是为一种享受。
我是喜欢这本书的。尽管我不是江南人士,也从未在江南水乡生活过。但沈书枝书中所描写的乡村生活,于我而言却有不少熟悉感。
幼时,我随爷爷奶奶生活在川北乡村。因秦岭和大巴山余脉蔓延至此,故此地多丘陵而少平原。这里四季分明,雨热同期,春天来得很早,夏天则较为漫长,秋天不过是匆匆一瞬,冬天相对暖和而少霜雪。
书中第一篇《打猪草》让我尤有共鸣。记得小时候,春节期间就已能看到田野里零星的油菜花开,那是春天最早的花讯。很快,整个山野便绿了起来,田埂边、地垄上,野草纷纷萌芽,野花悄然绽放。我们一帮年龄相仿的孩子们,就背着竹编的背篓去割野菜回来喂猪,经常一去就是一下午,大多数时候都是和小伙伴在玩闹,或采花,或扑蝶。一直到天色见晚大人呼唤我们回家了,一看背篓里的野菜只有松松的一把,才赶紧拿起镰刀慌里慌张地割上一气,再胡乱往背篓里一塞,赶在大人责骂前急匆匆地背起来跑回家。那时的我们物质并不丰裕,小小年纪就要为家里做农活,但如今回想起来,因着记忆的美化,反而有些怀念那些单纯的快乐时光。
还有那些关于节气、风俗和食物的记录,也让我想起了很多往事。每年清明前,爷爷会去集市上买来几张一米见方的白纸,用镰刀裁成一掌宽的长条,再剪成波浪形的连环铜钱样,即是“清明吊子”。将这些裁剪好的“清明吊子”一头用绳子扎好,绑在竹竿上,再将它们抖开,就可以挂到祖先的坟头上。这时节往往多雨水,“清明吊子”挂好后随风飘不了几天便被雨水淋得贴在泥土上,一条一条的。走在乡间,四处皆是白剌剌的“清明吊子”。前些年,爷爷过世后,家里就再没有人裁剪“清明吊子”了。
这些年,我在外求学,工作,直至成家,定居,已很少有能在故乡长住的时候。加之老人们纷纷离世,年轻的人都背井离乡,那些故乡的风俗,也难再有机会经历了。甚至,除了和父母通电话,我连讲家乡方言的机会都少之又少。读到沈书枝的这本书,我的脑海中涌现出了许多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的记忆。那种怀念与惆怅,或许是我今日对故土最好的追忆。
全书文字极为优美,像一碗热汤,恰到好处地熨帖心灵。但作者并不煽情,而是极为克制,以一种从容而略带惆怅的口吻,将往日的乡村和日常的生活娓娓道来,即使有一些关于乡村贫寒生活的描述,读来也不会让人觉得矫揉造作,反而给人一种真诚的感觉,让你忍不住为书中的人物命运所叹息。
从沈书枝的求学经历可以看出,她有着极为深厚的古典文学的功底,体现在书中,则是那些随手拈来的古文诗词的引用或化用,因着这些诗词的存在,整本书又带有古典的婉约的美,细腻清雅,让人爱不释手。加之她对乡村生活的细致观察,使得文中的细节尤为真实。还有废名、沈从文、汪曾祺等散文大家的痕迹,都在她的文字中能寻觅到踪迹。
或许,乡村的消失是无法逆转的,我们这些离开故土的人,也再无法回到故乡。但幸好,我们还可以用文字来纪念,和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