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滋小然
母亲隔着电话说:你要幸幸福福的啊。
母亲有些小清高,为什么有小清高呢?
上世纪四十年代出生的人念书的不多,女生念书的少之又少,念完小学的女生更是凤毛麟角了。母亲便是那凤毛麟角之一。关键是她还看过好些大部头小说,被人介绍到学校代课一年。因为胆小,打了调皮的学生怕家长找她,自己先弃教不干了。
总之,母亲嫁给了父亲,开始了与土地唯亲的人生。几十年的农村生活,丝毫没有磨去母亲一丝清高。别说嚼舌根,挑拨离间,撒泼骂街,母亲哪样都没有学会,就连在别人家河码头摸拾田螺,她都觉得难为情。
文学和知识带来的熏陶,让母亲与一般农村女性多了几分不一样。村里的大婶大妈们大大咧咧,一股无知者无畏的气势,母亲怎么也学不会。比如,到后街赶集,同去的李大妈王大娘砍价的功夫连摊主也怕。妈妈是不好意思跟人家讲价的。有人趁卖主忙着做生意时,偷偷拈一匡线,一根针。母亲从未这样做过。
节约一辈子的母亲,用自己瘦弱的肩膀和孤清的品格与父亲一起,共同养育大五个儿女。
她从未忘记过每个儿女的生日。我生日时会说:祝你生日快乐啊,过年时会说:要幸幸福福的啊。总是文绉绉的,常常让我忘记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我说:你不要太节俭了啊,她总说:你们几个幸幸福福的,健健康康的,我就满足了。
那时我已经是高中生,学校放月假,我和母亲一起去远处的责任田干农活。母亲四十几岁才学会的自行车,可以一人骑,就是不敢带人,只好我带她。
母亲跳上后座,根本感觉不到多了一个人。从小身体没养好,她精瘦,体重从来没有超出九十斤。
骑了段路,偶一回头,只见母亲正跟在我自行车后面一路小跑。我有些惊讶:坐车上好好的,咋下来了?
你才多大的人,不要骑伤了。原来是怕我吃不消。被你养的白白胖胖的,你九十斤小小的身体我都驮不了吗?
在我的再三逼迫下,母亲才又一次坐上去。可不一会她又跳了下来,小跑跟随。就这样,母亲坐一会儿,跑一会儿;跑一会儿,坐一会儿。其实这样她累,我也不轻松:每次她跳后座,小小的冲击力使得自行车龙头猛的一扭,常常吓一跳。母亲固执地以为:这样我一定可以轻松些。
那样的画风,也只有母亲是主角:紧随着快步紧跑,孩子既在她的视力范围,又不用孩子负重。就如老了老了,愈发担心自己给孩子添麻烦一样。
母亲的清高,更体现在她对孩子的学习比同村其他母亲多了一份执著。不知为何,她寄托在我身上的希望更多一些。谁曾想,恰恰是我,带给她最多的失望:我因为副科不及格,失去了参加高考的资格。在离高考还有三十多天的时候,在同学们紧张备考,迎接新的人生时候,我像个犯了军规的士兵,被父亲接回了家。
到家时,天已大黑。远远看见厨房里昏黄的灯泡洒下的橙色的光。母亲低着头在收拾锅台,动作有些缓慢。
我的脚步沉坠坠,场尾到场头十几米,像走了一个世纪:我怕见到母亲哭泣的双眼,爱哭的她一定会流泪。终于站在厨房门口那片灯影里,母亲停下手里的抹布。她一直在等我回来。
回来了,饿了吧,桌上的碗是你的。母亲笑着说。
我这才看见桌上的冒着热气的碗。碗里红黑的汤里卧着两个白色的鸡蛋,围着一颗颗桂圆。你为什么不责怪我一句?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一股酸辣从喉头直蹿鼻眼,呛得我泪落不已。我走进房间,低头啜泣。母亲端碗进来,一边递给我筷子,一边说:先吃了,总归有办法的。
后来上大学的三姐告诉我自考也可以获得大学文凭。母亲很高兴,我更是像绝处逢生般明朗起来,一下子投入自考学习中。一口气报了八门,一口气过了八门。
那一阵子,自考像是我的救命稻草,又像是我赎罪的唯一途径,我拼了命地学,争取一年半将文凭拿到手。
三姐读大学,弟弟念高中,母亲哪舍得浪费一分钱。又担心我学习太苦营养跟不上。怎么样才能又省钱的同时有营养呢?
母亲总会有办法。
那是六月份一个晴朗的下午,母亲早早地从地里回来,带了一个篾篮又匆匆出门了。看妈妈神情,仿佛要做一件很隐秘的事情。
好久不见母亲回来,我有些不放心,到地里看看吧。
跨过门口麦田边一个缺口,左拐略高,一条东西走向的小土路。左侧是一条小沟,右侧则是绵延辽阔的麦田。初夏沟边疯长的野草和绿芦苇联合齐腿的麦子一起,几乎淹没了狭长的土路。
小路把我带到一截沟段时,我听见沟里有轻微的水声。抬头看去,芦苇在动,一个人影,瘦小弯曲。半卷的裤管上泥迹斑斑。只见她弯着腰,在齐膝盖的沟水里双手包抄,猛地一拢,一条亮闪闪的鲫鱼。
是母亲。
我的喉头一紧,忍住翻涌的情绪叫到:妈!
母亲猛的一抬头,压低声音,紧张兮兮地说:小点声,别人看见不好。一边歪着篾篮口,你看,不少鱼呢,还有龙虾,回头你就有鱼汤喝了。
寂静的村子,人人都在地里忙活。脸皮薄的母亲特地趁这档儿,半途偷偷溜回来,悄么声儿地下小沟里捉鱼,只为能给我熬碗鱼汤补身体。
我无法忘记,那个六月的下午,斑驳的阳光像一只只灵巧的小鹿,在母亲花白的头发上跳跃着,跳跃着……
常听到有母亲训斥自家的小孩:你个讨债鬼,你不晓得让人省心哦!
原来父母的白发,脸上梯田一般的皱纹,佝偻的腰身和蹒跚的步伐,苍凉的背影,都是儿女讨来的债。而这份债,只需要你用过得幸福来偿还。
就如母亲轻轻地说:要幸幸福福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