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骑楼街转角的老墙渗出潮气。林凤娇踮脚取下门闩时,铁锈簌簌落在蓝布鞋面上。三十七年了,卷帘门滑轨还是卡在第三节,得用膝盖顶住门框往上托。这动作她做得像茶艺师注水般精准,门轴轻哼半声,天还没亮透的蓝灰色就涌进店里。
面缸腾起的粉尘在晨光里跳华尔兹,她揉面的手掌在粉雾中时隐时现。虎口的茧子泡发了,像朵半开的木棉花。后厨小窗漏进环卫车播放的《茉莉花》,混着油锅初沸的滋滋声,倒比教堂晨钟更让她心安。
"阿娇姐,两套煎饼果子!"
穿校服的女孩扒在柜台上,马尾梢凝着夜读的倦意。林凤娇应声抬头,案板震起的面粉扑上她睫毛。铁鏊子腾起的热气里,面浆淋成完美的圆,磕蛋的动作带着某种韵律,蛋黄破开的瞬间,晨雾忽然散了。
"多给您加了片生菜。"她把纸袋递出去时,瞥见女孩袖口露出的膏药边角。上个月这孩子蹲在马路牙子上哭,说是模拟考砸了,这会儿倒把校服扣子系得齐整。
第三笼小笼包上汽时,骑楼下来了几簇零碎脚步。穿太极服的老头们自带搪瓷缸来打豆浆,塑料拖鞋踢踏声里裹着股膏药味儿。戴安全帽的民工蹲在台阶上啃油条,金黄的碎屑落在沾着水泥点的裤管上,像撒了把星星。
"老板娘,找零存着明天抵账啊!"快递小哥旋风似的刮进来,工牌在晨光里甩出一道银弧。他总把电动车钥匙圈套在小指上,转起来哗啦啦响,像檐角缺了页的旧日历。
日头爬到骑楼浮雕的麒麟兽头顶时,林凤娇抹了把颈后的汗,忽然瞧见柜台缝里卡着张便签纸。小学生稚气的字迹爬满格子:"谢谢阿姨每次都多给我盛粥,妈妈说您笑起来像外婆。"背面用彩笔画了朵歪脖子向日葵,花瓣里藏着个笑脸。
她将纸条塞进装粮票的铁盒,那里面积着褪色的谢意:退休教师写的诗、癌症病人留的千纸鹤、流浪汉用烟盒叠的玫瑰花。窗外的白玉兰正往下掉花瓣,有一片贴着玻璃滑落,像道温柔的折痕。
铁盒盖子弹开时总带着锈蚀的叹息,林凤娇的食指无意识摩挲着盒底凸起的牡丹花纹。八七年国营百货的玻璃柜台前,陈海生把这方铁盒推过来时,指甲缝里还沾着修收音机的松香油。
“粮票放里头,以后咱家的饭辙都归你管。”他耳根红得像搪瓷缸底未燃尽的煤渣。那会儿盒里只有三张皱巴巴的全国粮票,如今却被各色谢礼撑得合不拢盖。
晨光斜切进柜台时,她正把新收的向日葵便签往里塞。一张泛黄的检修单突然从夹层滑出,蓝黑钢笔水洇染的“海生电器维修”几个字,边缘已经晕成毛茸茸的云絮。这是丈夫最后接的那单活——暴雨夜给街尾录像厅修霓虹灯箱,回来咳了半宿铁锈味的血。
蒸笼腾起的热气模糊了玻璃窗,铁盒盖内侧的划痕却愈发清晰。三道歪斜的刻痕记录着九八年的台风夜,卷帘门被掀飞的时刻。陈海生用扳手卡住门框,她抱着铁盒蜷在面缸后面,听着狂风把丈夫的雨披撕成猎猎战旗。
“老板娘,老样子。”戴金丝眼镜的银行经理叩了叩柜台,袖扣在晨光里闪着冷冽的光。林凤娇应声抬头,顺手将检修单塞回粮票堆。这些年来光顾的客人像流动的展品,从的确良衬衫换成高支棉,搪瓷缸变成保温杯,只有她擦柜台时仍会避开那道陈年裂痕——那是海生修好被台风吹变形的柜台时,用焊枪留下的灼痕。
午后歇业的空当,她常望着墙上老式挂钟出神。钟摆还是海生用自行车链条改的,每摆一下就把光阴碾成金粉。玻璃罩里塞着女儿周岁时抓周的包子皮,干缩成淡褐色的月牙。有次大扫除摔碎了钟面,她在玻璃渣里捡出九三年粮票作废时,丈夫偷偷夹进机芯的告白纸条:“国营厂倒了不怕,咱们有铁盒呢。”
日影西斜时,穿校服的女孩又出现在店门口。林凤娇正往铁盒里添今日的第三张便签——建筑工留的烟壳纸上画着歪扭的生日蛋糕。“给阿婆的。”女孩递过保温壶,里头银耳羹还烫手,“妈妈说您当年赊给她三个月早饭。”壶身映出林凤娇鬓角的白发,像落在黑缎子上的玉兰花瓣。
铁盒突然发出清脆的咔嗒声,盖子弹起时带出一张粮票。1992年版的伍市斤粮票背面,褪色的圆珠笔迹洇着油渍:“今天多赚了五块钱,给阿娇买雪花膏。”她摸了摸铁盒外侧的凹痕,那是化疗机器最后一次推走丈夫时,铁盒从颤抖的指间跌落留下的印记。
骑楼外白玉兰又在落花了,有朵完整的落在盛面粉的铜盆里。三十七年前的新婚夜,海生就是捧着这个铜盆接住从瓦缝漏下的月光:“咱们的店要像这盆子,盛满热乎气儿。”此刻盆沿的老绿锈正托着雪白的花,像时光长出的新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