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你,你听到了吗?”
陆红晏紧贴着小巷的墙壁,漆黑一片,我听到了他话语中夹带恐惧的颤音。
狭小的空间,弥漫着烂菜垃圾腐朽的味道,还有细碎的铃铛碰撞声。
“听到了什么?”
我语气平淡地问着,嘴角渐渐微笑,悄悄裂开扩大。
在这个月光也透不进来的角落,注定是我的地盘,黑暗里的一切事物都在我的眼中无所遁形。
“是,是……是铃魔!”
“啊!啊……不……你就是铃魔……”
陆红晏突然尖叫起来,露出如同碰见尸山血海的恐惧神情,惊悚至极。
他的眼中倒映出的景象,竟是他的血肉渐渐从双手遍及全身分裂爆开,形成一条猩红的丝带,融进了一个毫无外力却自然而动的六角铃铛中。
尖叫声渐渐隐去,而铃铛越摇越急,越响越烈,随着最后一道尖锐至极的铃声响起,它停止了摇动,恢复成原来那个安静的古朴六角铃铛的模样。
我摇了摇头,然后把子铃融入体内。
哈,活该被骗,就这点小道行还当猎魔人?
贰.
在京城华南山上,焚香佛音,禅心慧意皆融入刻画进了这朱门古墙的静安寺中。
这时候的天微蒙蒙亮,如纱笼雾,寺里的和尚早就敲着木鱼,在佛祖座下念诵佛经。
我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去,看守的小和尚打了个哈欠后,便习以为常地挥挥手放行了。
偏殿里,姜堰盘腿坐在蒲团上敲着木鱼,另一只手握着一串檀木佛珠,语气虔诚地念着佛经。
我凑过去,笑着道:
“呆和尚,你又敲你那木鱼了?”
他侧身避过,口中吟诵仍不止息。
我也不恼,干脆大咧咧地坐在地上,笑嘻嘻地望着他认真的眉眼侧颜。
若他是个俗家弟子,有一头浓墨似的乌发,那想必就是个浊世翩翩佳公子,便是现在没有那些个陪衬,也是个极俊俏的郎君。
况且,若是他未剃度出家,那身荣华富贵弃如敝屣,清风霁月立于世俗之外的气质,也会被这繁浊世间给玷染了吧?
我敲了敲脑袋,手腕上的铃铛丁零丁零地响,真是的,我想这些做甚?这个呆和尚,终究是不能与自己产生任何瓜葛的……
铃铛停止了响动,姜堰终于念完了他的佛经,舍得抬头望我了。
“施主今日又是为何事而来?”
他语气毫无波澜,像庭院里的死水。
“姜堰,我们去看华南山的枫林吧?”
“小僧还要念诵佛经。”
他扭过头去。
“姜堰,嘿,我替你画幅画吧。”
“此等风雅之事,施主还是自行享受罢。”
他拿起佛珠。
“姜堰,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只能给你跳一支舞了。”
我冲他笑得明媚,眼中狡黠一闪而过。
他回过头,出乎意料地没有反驳我,面上的表情出现了一丝缝隙,露出些微的疑惑,佛珠被闲置在一旁。
三个月里,九十二个日落晨曦,我已为他跳了九十二支映霞飞,这是第九十三支。
我挥开绛红色的云裳衣袖,向着他左腿后屈做起舞欲展翅的姿态。
静安寺的晨钟一如暮鼓,带着禅意直敲入人心,殿上的佛祖悲天悯人地望着脚下的这对人。
姜堰无喜无悲地望着我,我闭上眼,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已全身心沉浸在了这支舞中。
铃铛发出一阵阵的铃声,绛红色的裙裾,随着舞步旋转出一道又一道水纹波动,折成绚丽夺目的桃花。我不敢看他那张或许是面无表情的脸,只能激昂尽心地舞动着,把情感都隐忍在舞姿的背后。
我们魔族不善言辞,只懂把自身最美好的一面呈现给所欢喜的人。
叁.
出了静安寺,走着走着,我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枫叶林,似火的枫叶燃遍山头,真是霜叶红于二月花。
话说我杀了陆红晏,他那些个师兄师姐也会追来的吧?猎魔人就是麻烦,还是成堆的,捅了一个就等于捅了一窝子。
我皱起眉,倚坐在一棵枫树下,阳光正好,微风不躁。
一只灵智初开的小雀精一边绕着我飞旋,一边套着我的话:
“玲珑,你很久没来了,那死和尚施了什么迷魂术把你迷得团团转?”
我扬起袖子挥走这只灰扑扑的雀精。
“去去去,毛都还没长齐呢,还讨论情情爱爱的事,你玲爷我乐意,怎么的?”
它围着我绕了个圈又飞回来,冲我喊道:
“你还是去盯紧你家小和尚吧,东南山刚来的那只黑狼最近正打算把那和尚吃了补身子呢!”
东南山确实有只黑狼占了我的地盘,我寻思着,还是起了身,往静安寺回走。
若是那只狼魔不安分,呵,那就用他的血来祭铃又何妨。
…
山光悦鸟性,谭影空人心。
姜堰坐在菩提树下,手里依然捏着串佛珠。狼魔正隐藏在不远处蠢蠢欲动,一见到我来,忙往后山奔去。
我只来得及回头与姜堰对视一个眼神,就施展身法追去。
一路追进了遮蔽曦月的山腹内,那头狼魔忽然顿住了,化作原型,对天长啸,是一只浑身通黑,獠牙锋利,背有钩月印记的月狼。
“你家长老没嘱咐过你,不要来这片山头么?这里,是我铃魔的地界!闯入者,死!”
我体内的戾气开始节节攀升,迸发而出,绛红色的衣裙无风自动,周围响起了阵阵铃声。
狼魔没有答话,回答我的,是一只划破空气发出滋滋声的利爪,它早已蓄力一跃,发动攻势朝我袭来。
说是利爪,倒像是割人血肉的尖刀。
我勉力躲过,魔性一激,双目变得通红似血,六只带有灵性的子铃纷纷围绕他发出猛烈的进攻,一时之间,急促尖锐的铃声不绝于耳。
这次倒是轻敌了,这只狼魔亦不是等闲之辈,像是近些日子由于偷盗圣物被驱逐出月狼族的那一只。
六只铃铛结成阵法,围绕阵中的狼魔不停干扰攻击,带有诱惑性的铃声让他变得暴躁无比,黑色的皮毛下已经被铃声击出了无数的血痕,源源不断地汇成血线。
我固守本心,眉头紧锁,面对狼魔排山倒海的疯狂攻势只能捏准法决,左闪右躲,战况激烈时,却局势忽转。
那头已是强弩之末的狼魔忽然祭出了月狼族的圣物,青月魄,欲要灌以魔力借圣物之力反败为胜。
圣物一出,风声大作竟引得周围的枫叶汇聚成旋,三千枫叶皆成利器。
我暗地里骂了声月狼那班没鬼用的老狼魔。
我连被漫天枫叶迷了眼,衣衫都被鲜艳的枫叶穿透,隐隐渗出血色。也只来得及双手施法如穿花蝴蝶,引那六只子铃内的魔力全部引爆施加于狼魔身上,随即便被青月魄大盛的华光击得口吐鲜血,一头栽倒在地。
…
再次醒来,浑身伤口火烙似的疼得厉害,我睁开眼,四眼望去,厢房内干净整洁,简单朴素。
姜堰望着刚醒来的我,道:
“施主在外还须小心,若是再遇到狼魔便不会这么好运气了。”
我低下头,内心复杂难言。他看见我与狼魔拼杀的现场了吗?看到了,或许是碍于麻烦不再多言?有时候,我真觉得他这种一心向佛,不愿对俗事深究的性子把身边的人伤得遍体鳞伤。
再抬头时,我又恢复了往日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尽管伤得厉害。
“呆和尚,伤好之前我还赖在你这不走了。”
他躲过我灼眼的目光,转头望手上的佛珠,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你们出家人不是心怀芸芸众生么?你这厢房容纳我这区区伤患又如何?”
我毫不掩饰的目光盯着他,直到他耳旁染上红色,我才移开目光,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
最后,我还是走了。
月凉如水,像浸了银河般清明澄澈。
我推开厢房的窗户,放轻脚步欲翻窗而去,临时却顿住了。
青月魄被我唤于掌间,经由魔力的锤炼,不一会儿便被镶嵌在了一个没有魔力的子铃中。
姜堰睡在隔壁厢房中,眉眼如画,可睡姿竟然还是那种严肃正经的样子,我有些想笑,把镶了青月魄的子铃放在他的枕边。
窗外的那株菩提树映着纱窗枝叶随风舞动。
此去一别,我便要应付整个猎魔世家的追捕了,不知能否生还。这么一想,还是有点悲伤啊。
我敛进自己的气息,闭上眼,轻轻俯身双臂抱住了床上的人,温暖的体温,干净的气息。
让我那点侥幸有片刻的安存之地吧,就一会儿。
肆.
再次见到姜堰,我没想到会这么快,也没想到,是在我这样狼狈的境地下。
青月魄的魔性远比我想象得大,我的伤口养了好些日子不仅没有恢复,还有扩散的现象。鲜血止不住地渗出,还有狼魔深可见骨的爪印,看着还真有些渗人。
而同时赶来的陆家子弟,面对我的表情更是渗人。
我知道路红觉他们早晚会来,却没想到姜堰也来了,哦,原来他也是猎魔人啊。
望着满院的猎魔人严阵而待,唯恐我这魔物遁走而去,我不禁笑出了声。
我是魔,他是佛。
他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佛莲。
我是杀人不眨眼,作恶多端遭人厌的魔铃。
没准他早就知道我这魔物的真实丑陋面目了,笑着看这只跳梁小丑施尽全力博他一笑。
路红觉语气中皆是咬牙切齿的入骨仇恨:
“魔女,你危害民间,作恶多端夺了我师弟性命,等着受死吧!”
“他要的是我的命,我不杀他,难道还要把自己的性命拱手献上?”
我像是在看一个笑话,冷笑着问道。
庭院内本空旷,如今挤满了对我喊打喊杀的猎魔人。
我本无心争事端,怎奈霜雪偏要压寒梅。
姜堰在袈裟前施起金刚决的手印,他仍是望着我,手腕上挂着那串佛珠,一如初见。
我不再闭眼,直直地望着他,任由伤口不受阻挡浸染绛红衣衫,你的心真的已被佛祖换去了吗?
金光大盛,印里结出的大无灭金刚似有灭天之力,霍地扭转方向,袭向院内的猎魔人。
他飞身如雁,携了满脸惊讶的我往墙外逃去,参差不齐的攻击法决,皆被挡在身后。
我听到他夹带着风声的低语。
“此生不负如来不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