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第十一篇《过客》文稿:
《过客》和《希望》以及“故乡三部曲”,构成了鲁迅《野草》写作的第二部分,是从1925年元旦开始,到3月份,这个之间经过了新年,鲁迅在新年之交,在节庆的这样几天当中写作了三篇,被我称之为“故乡三部曲”。比如说,写作于小年的《雪》,写作于大年初一的《风筝》,和正月初五的《好的故事》这三篇。这个当中《希望》是一个情绪的高调,经过“故乡三部曲”,情绪有些回落,就是他想到兄弟失和,兄弟之间的这些事情,但是到了3月2号,他又重新出发,写作了《过客》。
这篇作品在鲁迅的《野草》当中,可以说是相当特别,这在鲁迅整个的写作当中也是非常特别的。他一辈子有两篇作品是以戏剧形式表现出来的,其一就是这篇《过客》,在《野草》中我们称之为散文诗,但其实它是话剧形式;最后在《故事新编》中发表的《起死》,也是以戏剧形式表现出来的。
关于《野草》整部作品,鲁迅讲过,我所有的哲学都在《野草》当中,而《野草》中关于《过客》这一篇,鲁迅曾经也讲过,说我这篇前前后后构思了大概有十多年时间,所以,这篇可以说是鲁迅行动的宣言。
《过客》从形式到内容,其实都有尼采的影子在里面。我们看它的对白,鲁迅用三个人物的设置,过客这个中年男子,有鲁迅自己的影子在里面。我们看鲁迅的相貌和打扮,都可以放在鲁迅叫“黑色人系列”中,后面的《铸剑》当中,黑色人宴之敖,包括整个系列当中,比如《彷徨》中的魏连殳,这样一些,甚至日本的丸尾常喜说,他大概有一个这样的系列,构成了一个系列,《秋夜》中的枣树,也可以放在这样一个系列形象当中,都有鲁迅自己的影子。除了《过客》中这个中年男子形象,还有女孩,一个老者,这样三个形象,用了象征主义的手法。所以,对这篇的解读有很多的方式,比如说,用年龄来解读,老人象征着人生的暮年,过客是人生的中年,小女孩是人生的童年或青少年,这样的一些解读的方式。
当然我们看,这篇作品如果从抽象层面解读,他很有尼采的哲学在里面。刚才说这里面隐含着鲁迅对于尼采解读的所谓再阐释,他很像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这样一篇,类似查拉图斯特拉,从山上下来,遇见了庸众,跟他们的对白,但是,这个其实稍微有点区别。查拉图斯特拉,在尼采作品中是一个巨人,而其他的都是末人、庸众,但是,在鲁迅的《过客》中,发现过客其实与老者之间,虽然有一些所谓的区别、区分,但其实还是在民众的这样一个平面当中,所以不一样。查拉图斯特拉,对于那些庸众来说,他是高高在上的、超人的感觉,鲁迅作品中的主人公,他的表现手法是另外一种方式。
我记得有篇回忆录中,有一天鲁迅在北大上课,曾有一位学生提问:先生,您是喜欢尼采、超人,您是要跟尼采一样吗?还是有所区别?鲁迅就在黑板上画了一幅画,两座山头,中间是深渊。鲁迅说超人是从这个山头跳到那个山头,跳过去就活,跳不过去就坠下深渊了。而我的办法是,从这个山头一步一步地走下去,然后再从山底一步一步走上另一个山头。所以我们看,鲁迅和尼采的区别是,尼采是跳跃,而鲁迅是行走,鲁迅的哲学是路的哲学,是行走的哲学,《过客》也是行动的宣言。
我们看这篇《过客》,有一个关键词反复在重复,就是“走”,“我还是要走”,“还是走吧”。这篇其实跟鲁迅的诸多篇目都有联系,比如说,《故乡》中的路的问题,“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包括鲁迅后来讲的:存在是什么?什么样才是存在?“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是光明。”希望首先是“附立于存在的”,后边他讲的存在这个东西,其实就是《过客》中包括“走”,这个路的哲学。德国哲学家、汉学家顾彬讲,鲁迅的哲学是路的哲学,中国古代是道的哲学,鲁迅是脚踏实地地走。
《过客》里,我们看很有意思。老翁和小孩,在一个很破的荒芜的房子前面,近黄昏的这个设置,就完全来自于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书里的那个场景,叫思想的谜团,也是放在黄昏,尼采他有西方的哲学背景在里面。过客来了之后呢?老翁与过客有非常多的有趣的对话,主要的对话就是,老翁不断地问这个过客,你是谁啊?你从哪儿来啊?你要到哪儿去啊?这些非常哲学化的提问。唯独没有问的,就是你要做什么?而整篇其实鲁迅都在回答,我要做什么?那就是:我要走,我还是走好。
这篇其实是鲁迅的一个很重要的,就是所谓1925年出发时的行动宣言,可以这么说。当然这里面还有重要的就是,讨论到感恩的问题、布施的问题,非常独特的就是:我如果谁都给我布施,我就希望他早点灭亡,而不是像普通人讲的,我要感恩,我希望他好,我不能这样。这是鲁迅非常独特的这种所谓的感恩观,当然涉及到他人生的体会,行动是第一位的,我们要毫无顾忌地往前走,这样的一种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