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一年雨季
。梅雨,却少梅子香。
江南的女似女子落不完的泪珠,缠绵缱绻。
一把纸伞,三寸金莲,轻轻碾过漫上一层水花的青石路,裙摆微漾,好似初露头角的青荷,步步留情,点点生香。
泱泱如蒙水雾的眼眸掠过江南街上风物人情的剪影,却不知,江南的模样早已用金笔珠画在她心中描摹了千遍、万遍。
是啊,泱泱轻叹,她伴水生,依水长,从未走出过江南之地。
“不似牟海,四海为家。”泱泱呢喃出声,仍是江南女子的侬侬软语,只多了几分愁绪。
忆及牟海,泱泱有些失神,小水洼里的水珠争先恐后地爬上了小巧的绣鞋,鞋袜湿了,脚心的麻直蔓延至心脏,令人恍惚。
雨下的小,街上人来人往,谁也不曾为她停留。泱泱堪堪躲过一个小水洼,伞柄向上轻移,不经意间,两柄伞叶相叠。泱泱抬眼看去,那人却挪开纸伞,急步消失在烟雨朦胧里。
泱泱立在原地,任凭人潮拥挤。离开江南飘荡四方的牟海,似乎在那一瞬间,跨越山海为她而来。
自然,牟海怎么可能为她而来?
“都说江南出贵女,可这几十年哪里真的飞出过凤凰哩!不过这下子,是真的要有贵女了!”
“杜婆娘,你瞎说什么呢!我们怎么一点风声也没听见?”
被唤杜婆娘的妇人“嘁”了一声,不屑道:“你们伺候谁?我可是杜老爷身边的人,老爷虽说是商人,那也是经商世家,少不得与京城有联系的!”
“我听我们老爷说了,皇上有意招郡主为妃呢!”说到这里,杜婆娘满脸的肥肉堆在一起,挤出了一个颇为自得的笑容。
“郡主?哪一个?”
“我呸,江南最出名的还能有哪一个!景王府郡主再多,钦赐封号的可就一个,这儿谁不知道景王府大小姐秦泱泱!”
“不是说,景王府大小姐有心仪之人么?景王爷宝贝这个闺女着呢,说入宫就入宫? ”
“呵,那桩旧事过去两三年了,正主都找不着影儿了。皇命难违,不从也得从啊。”
泱泱脚步一顿,仿若时间倒流,重回故事伊始,再见故人。
(二)
我叫秦泱泱,是落日王朝唯一的异性王爷的长女。我从小受尽宠爱,养成了跋扈的性子,完全没有江南女子的一份娇柔。
我自认在江南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天高皇帝远,我向来在这里呼风唤雨。
直到我十三岁生辰,我遇见了牟海。
他坐在爹爹下首,手执酒杯,爽朗清举,眉眼间似有明月清风。我拿眼瞧他,就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子,比我那些兄长们还要好看十倍。
爹爹不知询问他些什么,我只细细在唇齿间咀嚼两字——牟海,真是个好名字,他站的挺拔,言谈举止俱是意气风发,对爹爹并无丝毫畏惧。
我更加赞赏他,偷偷的打量已经变成了目不转睛的注视,他无意中的一个回眸,正好与我的目光不期而遇。
牟海,牟海,眼眸里当真有一片海。
当我以为自己一定会在那片海里溺死的时候,我在王府又遇到了他。
还是那样脱俗的身影,我奔过去,在他诧异的目光中,我头一次小女儿姿态的行礼。
他看我良久,一抹红晕飞上了我的脸颊。
“与公子初逢,无他物相赠,祈望公子记小女子一名姓,秦氏泱泱。”
那日的柳枝轻荡,一下下抽走我所有气力。
“如此行径,不配为徒。”
他转身便走,我亦楞在原地,被捧得高高的我,头一次摔得满身泥。
据说就为那一句话,他拒了爹爹提出的收我为徒的请求,留在了爹爹身边做了寻常幕僚;爹爹亦气我丢了脸面,罚我思过。
(三)
我气急,我真心相许,却落得这般地步。终有一日,我必让他后悔不及。
然而还未等我想出什么法子,他就已经遭殃了。
小琳跑过来和我说,牟海和爹爹在书房起了争执,闹得动静很大。
我心慌的厉害,反对爹爹的人的下场很惨,这是满王府皆知的事实,他怎么敢……
我不顾小琳的阻拦,拼了命了往院门跑,院门落锁,外面守着成排的士兵。
“小姐,王爷说了,不让你出去。”小琳满目担忧得看着我。
我亦不知该怎么办,院子里的下人们已经反应过来,成群的向我跑来。
好在我院墙不高,我看了一眼唯唯诺诺的小琳,急道:“快,小琳,你托住我,快,托住我啊!”
小琳力量根本不够托举我,眼看着一群下人们越来越近,我拽下一把银簪抵在脖颈间,“谁敢过来,都停下!”
乌压压顿时跪倒了一片,我指着一个体格强壮的仆从道:“你,对!就是你!过来。”
我踩着那人的背,十指扣住院墙的缝隙,修剪的精致的指甲经不住磨难,连着血肉断裂,疼的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好在,就在我要坚持不住的一刹那,我爬了上去。
我捡起扔在墙头的银簪,重新抵住喉咙,迎着那些士兵惊慌的目光踉踉跄跄的站直身体,忍住不让声音颤抖那么殿外厉害,“给我开门!我要去见爹爹。”
就在为首的士兵有所动容的时候,意外又发生了。我虽然娇纵跋扈,可也不是亲自打人还会爬墙的主儿,一阵头晕目眩,我径直掉了下去,而我手里的银簪一直未散开。
(四)
我睁开眼,是我最喜欢的流光青纱帐。我的爹爹秦洛渊一脸沉重的坐在我身边。
“爹……爹……”我的声音异常嘶哑,脖颈处也痛得厉害,我下意识的去摸,“我没死。”
爹爹的眼中既有心疼也有无奈,勉强笑道:“泱泱不但没死,还把我的士兵刺伤了。”
“啊……”我挠挠头,“原来我那银簪伤的是他啊,我一定给他赔礼道歉,我还以为,刺的是我自己呢!”
“这会儿给我装起乖乖女儿了,前两日爬墙自残的气势喂狗吃了不成?”爹爹怜爱的摸摸我的头,大有取笑我的意思。
我却一惊,前两日?我竟然睡了两日?只觉得大脑充血,我腾地一下翻身坐起,身体竟是软绵绵的无力,我怎么能这么弱?牟海该不会已经……
“怎么了?”爹爹显然也被我唬了一跳。
“爹爹,牟海他……还活着吗?”
爹爹的脸色一瞬间沉了下去,那日的谈话多不愉快显而易见。虽是不喜,爹爹仍顾及着我情绪,收敛了怒气,冷哼道:“吊着一条命。”
“他在哪?”
“就在牢里。”王府有一地牢,关着的都是其他势力的奸细,爹爹怎么会把牟海关在那里?
我来不及细想,挣扎着便要去看牟海。
小琳看着爹爹不郁的神情,拦住我:“小姐,等你好些,再去看也不迟啊。”
“不行,他定是受刑了,再拖下去就来不及了!”我匆匆忙忙的套上外衣,趿上绣鞋,正要往外跑,一旁不做声的爹爹突然说:“那就把他安置在别院,请大夫医好了再说。”
我却道:“事不宜迟,现在就去。”说完一溜烟就跑了个没影。
我自小裹脚,跑不快还磕磕绊绊的,然我心急,完全不害怕跌倒,反而跑的比平日快了不少。
我站在地牢入口,一股恶臭味扑鼻而来,看守的人自是认得我,引着我去牟海的那间牢房。越往里走,地牢的阴冷之气越重,让我不禁遍体生寒。
我见到了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粗糙的麻衣上都是血迹,铁环束着他的双手双脚,血迹斑斑,头发毛躁散乱,看不清脸。
我无措的走近他,他好像感觉到我的存在,头向我的方向偏了一偏,可我还是看不见他的脸。
我慢慢地蹲下身去,仰望着他隐在乱发里的脸,无论我怎么努力,我都找不到我的那片海了。我不敢眨眼睛,泪水肆意的流着,舌尖的感觉告诉我,是咸的。
他好像也在看着我,他说:“我没死。”
(五)
从地牢回来后,我得了风寒,来势汹汹,在床上躺了一月也不见好。小琳说,牟海的伤都好了,我还在这里病恹恹的。
我把苦得要死的药汁一饮而尽,微笑着说不能。
我其实一点也不确定牟海的伤势如何,多少时日能恢复。我确定的是,这一个月里,他从未来看我。他一定是病入膏肓,嗯,我想。
等牟海终于踏足我的院子,我的风寒早已经好了,然而我还是很高兴。
他说要教我读书,还会给我做饭。我开始是不信的,但他说到做到,真的做起我的夫子和厨子。
两年后。
“喂,牟海,你有什么是不会的啊。”我胳膊肘拄着饭桌,满眼崇拜的看着他。
他坐在我身边,一点都不近人情,“我教你读书,该算你师傅。”
“你又不单单叫我读书,什么花草,医理,你不都教吗?你这叫为师不尊,我叫你名字也没什么。”
“那我以后只教女训女戒。”他眉目淡淡,从地牢出来后就再没有之前那般的光芒。他好像看淡了世上许多事,我不知该伤心还是该庆幸,这样一个人,留在了我的身边。
见我久久不出声,他难得感叹了一句:“怎么愈发笨了。”
“你才笨!你以后还是要教我那些的,不能半途而废。”
“还没到半途。”
“那也不行!当初是你不让我当你徒弟的,如今不能死乞白赖的摆师傅架子。”我想到他那句伤人的话,竟有些想哭。
“哪有姑娘见人就赠名字的,你还怪我。”江南的风俗,女子赠名,是心悦之意。
“怎么不怪你了?我长这么大,就赠过一次,我不是见人就那样的!我不管!”我恨不得跳起来打他一顿,奈何眼泪太汹涌,我还是做回了那个有事没事哭鼻子的小姑娘。
“你别哭啊,怪我,怪我不解人意,怪我为老不尊。别哭。”
“我是不是哭的很丑?”我冷不丁问了一句,听见他低低的笑声,耳朵不由得红起来。
“哭也好看,但是我不喜欢你哭。”
“为什么?”我就那样鼻涕眼泪满脸的看向他,偏还显得很正经。
这样的戏码天天上演,这个问题他从来没回答过。
我心底的希望一点一点沉寂下去,一如当年蹲在他面前那样无助。
“因为我心疼。”头一次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柔情,像小心翼翼奔过来的小小浪花。
(六)
我以为这是我们美好故事的开始,却没想到这其实是他在我生活里的告一段落。
他问我如果他要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我会不会等他。
我没问他要做什么,我只告诉他让他快些,两年,两年过去我就成老姑娘了,那样的话,我就不嫁了。
他潜入了我爹爹的书房,被机关所困。时逢爹爹奉召入京,我救了牟海。牟海身受重伤,我想我大概知道为什么他会被关进地牢了,我放了他。
爹爹回府时正值半夜,他把我叫到书房,他说皇上有意招我为妃,被他拒了。还是以我有婚约的理由。
“爹爹,我没有婚约。”
“那个牟海……”
“前些日子他擅闯书房,已身亡。”
“泱泱,”
“爹爹,他罪已当诛,我不会介怀。”
“这样也好,皇上给了两年时间,你不要辜负自己。”
“什么两年时间?”话一出口,我已然明了。皇上对爹爹的忌惮颇深,对我自然不会轻易放手,“那就等上两年吧,让我留在爹爹身边多尽点孝。”
(七)
我叫秦泱泱,是落日王朝皇帝的贵妃,也是解语公主的母妃。
我在难民区看到解语的第一眼,觉得那个灰头土脸的小姑娘真像牟海。我想起王府的传言来,牟海大我七岁,会不会真的有过孩子呢?
我执意将解语带回宫,收为义女。皇上待我很好,除了皇后的位置给不了我,其他的到还真的不吝啬。是以,尽管我的要求无理,他还是给了解语公主的身份。
眨眼间,我入宫五年,终于等来了牟海。他已经是太医院的太医,每个月都来给我诊一次脉,最后一次,他看见了解语。
我遣退了所有宫人,狠狠地嘲笑了他一番。
“解语是我的女儿,你休想把她带走。你想解语认你做父吗?哈哈,你有什么本事让一国公主认一个小太医做父亲?我警告你,不要打解语的主意。”
他应声称是。我却并没有得胜的欣喜。看他那痛苦又释怀的表情,我知道,或许这是我们最后的缘分吧,我能当他孩子的母亲,何其幸运。
那之后,我被宫妃陷害,污我与牟海有染,解语又和他那么相像。而所有的疑点都可以随意忽视,因为我是秦家女。
牟海力证我清白,为我而死。从此,他除了情,再也不欠我别的了。
就在这场风波过后不久,景王府上交军权,爹爹终于不再争了。
那日皇上来到我的宫里,交给我两份书信。一封是牟海的血书,他不是哪方的奸细,只是我爹爹的棋子罢了,而解语是他哥哥的女儿,他当初亦是为了给哥哥报仇投奔了爹爹。可叹爹爹将我算计的那么仔细,最后自己却放弃了。
一封是爹爹的书信,爹爹说,他对不起我这个女儿,给不了我平生的喜乐,只能补偿给我余生的安定。
我一概选择接受,这两个人都用了自己的方式给了我爱,牟海待我以真心,爹爹其实并未伤我分毫,我和牟海的相遇,正是一场人为的天赐良缘。
我不得不带着他们的希望好好地生活下去,等待着下一个轮回,等待着那个眼里有海的男子,再陪她看黄梅时节家家雨,再为她煮梅子汤。
(八)
长亭歌断,梅雨连连,华发匿容颜,不过是,再不见当年。
故园路远,星海点点,夜云不复言,时光易,当年难再见。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年少时不知珍惜,悔恨时再难重圆。
吴乡侬语矜影身,豆蔻年华初识君。
只是不得长相守,自此宫门长殿侯。
焉知花落与花开,再闻梅香再遇雨。
一世苦短,泱泱入海,雨后有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