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沽新丰

 子仲勒了马,马蹄在焦黄龟裂的河床上焦躁不安地来回跺了几步,方才停下来。他偏过头问副将,此处是何地。

 天凤五年,赤眉乱军于莒县抬头,得到饥民响应,一时间人马壮大,于淮河以北大范围兴兵作乱。子仲接令于南阳出发,率麾下三千绿林军北上剿敌,途中消灭一小波落逃的新莽兵后在昆阳城外停了脚步。

 “回将军的话,前方便是昆阳城了。”副将如实答道,答完他又意犹未尽般地添了一句:“此处便是我军大伐新兵之地。”语气里不乏感叹与自豪。

 子仲未对他的话做出回应,只眯着眼远眺,昆阳城矗立在一片焦土中,绿林军的旗帜立于城门之上被大风卷得猎猎作响,此刻已当傍晚,日薄西山,天幕将合,子仲一动不动地瞧着这景象多时,良久才下令让大军入城。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此处是何地。

 但他仍是不想要这个答案。

 是夜,子仲与此地守军首领商讨战事,临末有下人进屋换炭盆,用火钳拨了一下新盆里的炭块儿,有细小的火星啪地炸开,子仲这才察觉到了寒意,紧了紧拳头,骨节处皲裂发紫的口子又沁出血来。

 “大雪了。”首领突然发话,子仲才发现对方目光也离了面前的战事地图,视线往火盆处落去,他察觉了子仲的讶然,抬头冲他笑了笑:“马上到了年关,今年也不知道将士们能不能回家过年。”

 子仲嘬了两下手背上的血口子,好一会儿才应道:“指不定呢。”打小起,他的手逢冬季便会开豁口,他尚且还记得一些那时候的事情,冬日里有人替他揉药油,仔细嘱咐他不许沾凉水。他哪里顾得那么多,十二三岁,正是讨狗嫌的年纪,他在盖满雪的田野里上蹿下跳,逮蚂蚱和麻雀,那人便跟在他后背,急得跳脚,喊他小字:满玉,再不回学堂去,先生又要打板子了。

 “将军要不要一道小酌几杯,也算是为前几日剿敌庆功了。”不待他回答,首领便唤了人来:“去,把剩下的新丰酒取出来烫了,我与将军喝一杯。”接着他转头冲子仲笑言:“城战后缴那新兵的物资,从营中以马车载新丰酒,足足拖了百车有余。是不知他军中有哪位头领深好此酒,倒是叫我们的将士们,醉了个痛快。”

 子仲听闻嘴角搐动了一下,弯腰去捡火钳,将火盆里的炭块粗鲁地翻动了一下,随即又烦躁地将火钳扔到一旁不管了。

 下人端酒进了屋来,子仲看着酒碗里慢慢斟满的澄澈液体,只觉着冬霜夜风都溶进了这琼浆玉液里,他瞧了许久方才端碗,将碗里的酒绵绵地咽下去,北彻花的香气在舌尖洇开,他似乎又尝到了多年前雪的凉与甜,某种隐秘的情绪在心头一寸寸化开,思绪被勾了个线头,铺铺就就地扯开来。

 他猫着腰在黑魆魆的夜里跑,跑了老久才到那人窗户底下,那红木窗棂上雕着的仙桃葫芦,还被他用小刀撬缺了一块。他敲了一会儿窗,就有人啪地打开窗户,从里头探出个头来,表情永远是又惊又恼,气急败坏的模样,好笑极了。

 “满玉,你不睡觉,又做些什么?”那人声音压得极低,慌张地挥手赶他:“快些回去,被人发现了可就不得了了。”

 他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一只瓶来,冲那人晃了晃。

 那人见状眼睛瞪得溜圆,接着立马攀着窗沿从屋里头爬了出来要抢他手里的瓶子。

 他见势不妙转过身就跑,那人紧跟在后头,咬牙切齿地喊:“满玉,快站住!”

 教书的先生嗜酒,每日下完早课都要掏出个瓶儿来,将瓶里的酒斟入杯里,学堂里登时溢满酒香气,他一边抚须一边饮酒,兴致高时还会朗声念到:“清歌弦古曲,美酒沽新丰。”

 满堂学子只闻得这香气,手里捧着书经,却各个早已心猿意马,都想尝尝这酒的滋味。

 于是子仲将这酒瓶子偷了出来。

 俩人踩着雪不知追跑了多久,最终皆是气喘吁吁再迈不动步子。

 子仲转过身:“别再追我了,我可跑不动了,你老老实实地跟我把这酒分了尝了吧。”

 “胡闹。”那人说:“你把酒给我,我还给先生去。不然你又得挨罚了。”说罢他伸手就来抢,子仲不依,你争我夺间,瓶塞儿被扯了开,于他体温捂热的酒哗地洒在雪地里,晕开了一大片,酒洒之处雾气氤氲。

 俩人见状都呆立在原地,接着子仲膝盖一弯趴在了地上,死命在落了酒的雪四周嗅了嗅,继而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雪,冲对面那人道:“罢了,回去吧。”

 他方才迈了两步,突地手腕被人握住,将他用力扯了回去,他错愕地回头望那人。

 那人说:“覆水难收,那咱们喝酒吧。”

 子仲甩开他的手,只想这人又再打趣我,“都洒了,还喝什么?”话语间他翻过酒瓶,在空中摇了一摇,示意瓶中已无酒。

 而一瞬间,他瞧见那人眼中幽光流转,他脸浸在暗里,却又分明叫人瞧得清清楚楚,那参杂着兴奋与快乐的表情,很多年以后,子仲走过许久地方,见识过大漠夜里的寒星与北风,越过乌鞘岭的盛夏飞雪,渡过江南绿水的圆月白芦,却再也不曾见过一处景色,比他眼里的波光盛美,他彼时没料想到,此后一生的鲜活与美好,都不抵那人夜里被雪映白的脸。

 那人蹲下身,双手作碗捧起地上落了酒的积雪,埋头大口地嚼了起来。

 子仲见状微怔,那人一边嚼着雪一边冻得哈气,白雾从他口中腾出,子仲被这副模样逗得哈哈大笑,紧接着不甘示弱地照样蹲下身挖雪一口口往嘴里送,酒味还未尝到,便被冻得鼻头一酸,热泪上涌,大呼小叫起来,两人望着彼此狼狈的模样,都愣了愣,旋即皆捧腹,倒在雪地里笑得直打滚,那笑声被风吹散,一直飘到很多年以后,落在脱下战甲时他的眉眼里,在风沙打磨过的沧桑里,添上少年时的余兴未了,意气风发,直到昆阳捷报传出,那笑意才泯然淡去。

 “将军,适时回去休息了。”随从在耳边低声提醒。

 子仲这才被拉回现实,转头见首领已是醉醺醺不省人事,支着脑袋摇摇晃晃地打起了瞌睡。

 “回去吧。”他说。

 随从出门备马,他起身,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拎起地上酒坛晃了晃,见还有少许余酒,便提着酒坛子出了门。出了门便临城墙之上,他立在城墙边远眺,满目皆是广阔荒芜的空地。不远处有守城士兵闲谈,被风传了过来。一人说希望战事早歇可解甲归田与家人团聚,另一人却道想加官进爵扬名立万,子仲一怔,犹疑地扭过头去看那两人,脑子里却仍是被旧事填满了。

 “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重遇。”面前那人素衣简簪,同窗十余年,依旧是一副弱不禁风的书呆子模样。

 子仲放下酒碗,胳膊往桌上一搁:“等你我再相遇,我定已金刀快马,美人傍身,日子过得神仙般快活。”

 那人笑了笑:“这样自然好,不过…”

 “不过如何?”

 “我倒是希望,你我一生无虞,再遇已是迟暮之年,还依然能如今日这般,无牵无挂地共一展草席,饮一坛新丰。”

 子仲闻言沉默了半晌,许久才轻笑了一声:“书读多了,总爱说些废话。”

 “将军,马备好了。”

 子仲转过头又往城外望去,夜风啸啸,他突地开口问:“这昆阳之战,是何等景象?”

 随从没料得他这一问,寻思着讨他欢心,连忙回答:“新兵百万大军溃如散沙,彼此践踏,伏尸百万余里,敌军将领踏尸河才得以落拓而逃。”

 子仲闻言默然,良久才迟疑开口:“大司徒…那新兵的大司徒…”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能说下去。

 随从猜不透他的心思,只一味接道:“将军说的可是大司徒王寻?那王贼被刘秀刘将军斩于马下,分尸于马蹄之间…”

 子仲浑身一震,立马扬起手打断他的话,示意他退下。

 浩浩冬风从北面刮来,城门四处的炉火被吹得倒伏,昆阳城陷入寒意与死寂当中,一道黑色的身影伏在城墙之上,一动不动,如死了一般。

 “说什么迟暮之年,说什么无牵无挂…”他以极低的声音开口,语气里满是绞痛的讥讽,不甘的悲凉,与深刻的绝望。

 “身居高位,权势滔天,我所说的,竟由你这个书呆子做到了…”

 “你自己说的话,为何却做不到呢?”

 语毕,他提起酒坛子,悬到城墙外,缓缓向城外倾倒坛中余酒,酒水沥沥倾泻,洒在城外焦土上,不一会就浸到了更深的地下去了。

 良久,只听到遥遥远远,一声哐当破碎的脆响。

 城墙下,在一片岑寂里,一只摔得四分五裂的酒瓮静静地躺在地上,新丰酒的香气被风吹开,吹到又远又冷,又远又冷的地方去了。

清歌弦古曲,美酒沽新丰。新丰有酒为我饮,消取故园伤别情。

心断新丰酒,销愁斗几千。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hym 写给仲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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