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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今夕复何夕
“来吧,承九!饮尽这一杯,敬我们寒山寻云、春台赏景的美好岁月!下次相约已不可期!”低沉瓷润的男声穿透雕花轩窗融化在夜色里。
“再干一杯!这是你最喜欢的游仙酿,滋味没变吧?曾经以为共剪西窗烛的日子会很多,谁知道命运如此弄人。”
这时,下人敲响房门:“老爷!您要的火边子牛肉已经送来了!”
竹梧轩门开时,房内烛火亮堂,光影间却只见一人举杯对影独酌。桌上四小碟,只有怪味葫豆、茴香花生米略食少许,桂花渍藕和酸竹笋分毫未动,盛酒的褚石色双耳陶瓶倒是倾翻两三个。桂花渍藕、酸笋和火边子牛肉都是以前她的大爱。
“这第三杯——承九,师兄给你赔罪了!我但凡……,我们的人生际遇也不至于如此……”
下人不敢抬眼看老爷,放下菜品就躬身退下了,眼角扫见老爷双眼炽亮而湿润,一贯整洁严谨的藏青缭绫长袍下摆沾染了一片酒渍。林守意开了门就双手背于身后,踱步到窗台,凝视茶蘼花架旁黢黑阴影里的那丛杜若。微风过处,落花簌簌有声,愈发衬得夜色清静、月华如水,从三瓣五瓣,到满地粉粉白白,也只是一须臾功夫。暗处袭来的香气,隐隐约约,绵延不绝。
林守意深吸一口气,想把仆固承九和这花的香气一并锁联在记忆里。十五年前同在师门学艺,晨昏共度,诗文琴剑,默契暗生。看着那个跳腾精灵的假小子长成为爱捋花弄草的真淑女,不由得林守意不动心。杜若的高洁馨雅,正是她的最爱。
十五年前也是如这样的春夜,也有梧桐树荫浓密,也有杜若芬芳馥郁,她似乎来过又走了;又似乎从未来过,若不是这香气,简直就无迹可寻。
林守意长叹一口气,神色恍惚间,目露悔恨:“若是十五年前,我能当机立断,你今日也不至于……”颤抖的手指拾起书案上的密信,越握越紧,手背关节苍白,青筋毕现,须臾,两行浊泪滴上信纸,除去晕染不清的部分,依稀可见字样:“……长年独居,病死几日都没有人发现……”
林守意收好信纸,拭泪提剑,出门向西而去。
(二)泪洒梧桐下
十五年前春末,大唐京城西边一幢古朴青砖大院。绿植丰茂、苍翠欲滴的后院一隅,上书“竹梧轩”的匾额在晦暗的月色下越显冷清。寂静中传来轻微响动,却不是猫鼠夜行的声音。半响,高大的梧桐树浓荫下,不见人影,却隐约听见女子细细啜泣:“我恨!恨这个姓,如果有下一世,我宁愿生为普通农家女,不惜风吹日晒雨淋……”
“你父亲也是身不由己吧,仆固家族世世代代的荣誉就像压在他肩上最沉重的担子。”男子低声地安慰,语气中难掩迟疑。
“两年前,他为了家族荣誉,为了军威,大义灭亲杀了我的哥哥;现在,现在又用嫡姐与我去和亲借兵!”女子泣不成句,极轻的呜咽声融化入花落的声音、消散于杜若的香氛里。
彼时林守意虽然尚未入朝,却也听得父兄谈论世交的仆固家族。两年前在同罗战斗中,惨烈的厮杀过后,仆固怀恩的儿子仆固玢战败,陷于敌阵,只得投降。不过他在敌营并没有逗留很久,很快便又拔营而归。杀还是不杀他?毕竟以重刑维持战场纪律,是将帅的惯例。《尉缭子》甚至这样宣扬:“善之用兵者,能杀士卒之半;其次杀其什三,其下杀其十一。能杀其半者,威加海内;杀其什三者,力加诸侯;杀其十一者,令行士卒。”杀掉十分之一的士卒,只能算是将帅中的“下者”,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慈岂能掌兵?但边关各少数民族降而复叛,叛而又降,都是当时常态,安史之乱以来尤其如此。知情者都谓此事可大可小,发生在亲儿子身上,尤其可以原谅。但仆固怀恩原谅儿子了吗?没有。他召集部众,怒斥其子,将仆固玢当场处斩。将士们一见,都觉得双腿发软。因而号令一响,便不要命地冲锋陷阵,勇猛刺砍,最终在黄河沿岸击溃同罗叛军,收服大量部众,缴获许多牛马骆驼与军械。
仆固怀恩忠于朝廷、大义灭亲的举措令满朝感佩万分,却也令家人伤心至极。但当此之时安史之乱尚未平定,朝野正在传闻仆固怀恩将奉唐肃宗之命,与太子李豫出使回纥借兵,所以把自己两个女儿嫁与回纥和亲,以图顺利借得回纥兵将,帮助平定安史之乱的消息。
并且,此次唐肃宗还答应将自己的次女宁国公主嫁给回纥部葛勒可汗。仆固怀恩的嫡女仆固光亲郡主许配给可汗的少子移地健,庶女仆固承九则以“媵”的身份为宁国公主陪嫁。
林守意几年来谨守暗恋的秘密,原本还一直担心母亲不喜承九的庶女身份,正欲设法取得母亲支持,筹谋近期提出与仆固家结亲的计划,就这样突如其来地被这家国大义、主上隆恩给搅得支离破碎了。尤其,承九还是陪嫁的身份!林守意觉得自己一直捧在手心珍爱的碧玉茶斗,被人当做盛放猪食的粗糙槽盆,内心不是不激动愤恨的。
“师妹!承九!要不,我们一起走吧!”
“走?天下之大,我们又能走到哪儿去呢?我走了我娘和同胞幼弟如何在府中活下去?你走了,你父兄如何在朝中立足?这会儿可是圣旨已下,再说,连宁国公主都不能免除和亲的命运。”
“师妹,我,我恨我自己没有早做决断,才有如今左右为难!我们,我们就真的不能为自己活一次吗?就真的只能这样任人摆布吗?……”男子的声音中有压抑不住的哽咽,却被一阵风动竹叶的“簌簌”声所掩盖。
良久,竹梧轩中万籁俱寂,只有窗纱上影映着飘飘忽忽的烛火彻夜未灭。
一月之后某个吉日,京城的十里红妆如霞铺撒了黄沙古道,烈烈旌旗似已挥展万里,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这是为宁国公主和仆固光亲郡主送嫁。只见公主的车队金碧辉煌,彰显皇室风范,其后的郡主大红色车队也雍容华贵。林守意的眼光焦急地穿过喜庆拥挤的人群,找寻的不是公主和郡主的婚车,他的目光一直定定地追溯着倒数第九乘略显简朴的和亲车轿,透过红色薄纱隐约见女子背脊挺直,端坐在轿中,盖头遮盖下的红唇牵起一抹淡笑,那嘴角的弧度有几分高深莫测,像是嘲讽,又像是悲叹。作为陪嫁,她能抗争的也只有嘴角的这抹无奈。
“这是师妹!承九,承九!”这就是以“媵”的身份陪嫁宁国公主的仆固承九。街边送嫁的百姓热情地把鲜花撒向长长的车队,林守意的心却被喧哗热烈的人声抛向高空又跌下尘埃,再踏上千人足印,踩得粉碎。他追着送嫁车队跌跌撞撞的脚步终于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所阻隔,只能徒劳地远眺官道腾起的黄沙淹没了西去的人群。
“承九……师妹……”有低低的呼唤声被淹没入市井杂音;有春末的花香渐渐远去,最终消散在空气中;有谁的心与撒出的花瓣一起被碾碎在路旁的尘土里。
(三)羁零尘埃里
回纥葛勒可汗迎回大唐宁国公主,移地健王子喜纳仆固光亲郡主。交换的三千回纥精悍骑兵与唐朝大将郭子仪、仆固怀恩的军队组成了联合部队,平叛安史之乱。回纥还先后数次派大军助唐出战,收复长安、洛阳、河北等地,暂时缓解了大唐危急,下一步正准备加紧剿灭叛乱残孽,以解后顾之忧。
但和亲仅仅几个月后,老迈的葛勒可汗便去世了。他的次子移地健继位,即是“牟羽可汗”。大唐遣使节将牟羽可汗册封为“武义成功可汗”,将他的正妻仆固光亲册封为“光亲可敦”。可敦,就是回纥的王后。大唐将军仆固怀恩就此成了牟羽可汗的老丈人。
林守意随大唐使节队伍来到回纥都城,城里的回纥民众正载歌载舞三日,庆贺牟羽可汗登基,满城张灯结彩,随处都可见大口喝酒大碗吃肉的欢庆场面。此次大唐使节团出使回纥,除了来恭贺新可汗登基传达册封的旨意,其实另有迎宁国公主回朝的秘密任务。
回纥皇宫四下张灯结彩,唯有偏西的一角营帐中却没有欢声笑语。仆固承九木然端坐在羊毛褥子上,双眸晦暗无光,与手中不停地编织着的色彩艳丽的羊毛毯子极不协调。“师兄来了,可是与我又有何干呢?他是使节,身负大唐王朝的荣光;我是无名无份的媵妾,即将面临更加卑贱难堪的命运。过往一切,已经毫无意义了,见面除了徒增伤感,又有何益呢?”仆固承九苦笑着环视空寂简陋的帐篷,粗糙皴裂的手把脸颊边的散发捋到耳后。“多好!一切自己动手,嘀咕出声也不惧有人听见,连监视我都毫无价值呢!老可汗病逝后,听说王后悲痛欲绝,自毁容貌,那是大唐的宁国公主、正妻的地位,尚且要靠自残来自保;我这样低下的身份,连自己接下来的命运是殉葬还是被送人,都没有人来提前知会呢。”想了想,从左侧袖袋里掏出林守意传来的约见的字条,决绝地扔进了脚边的火盆,“噗——”火苗腾起,吞噬了纸条,也吞噬了某种不切实际的希望。
林守意在使团驿馆中来回踱步,两手交握身前,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发白。自从探知葛勒可汗去世后,就一直担忧仆固承九的处境,立马筹措此次回纥之行。按当地风俗,宁国公主本来应该为死去的葛勒可汗殉葬,不过,宁国公主不同意,她说:“我中国法,夫婿死,持丧即可,朝夕哭泣缅怀,素颜孝服守丧三年。今回纥娶我大唐公主,必须慕中国礼法。若还是依本国回纥礼法,又何必万里结婚呢?”
得亏大唐遣使来得快捷,又经陪嫁的老嬷嬷出主意,让公主咬牙自毁容貌,才得以逃脱殉葬的宿命。大唐这边宁国公主的母亲成天哭求皇上,唐肃宗爱女心切,因此接连发密旨严命使团力保公主回朝,林守意在公主回国的谈判中反复斡旋,成了最得力的使节。
“宁国公主膝下无子,现又容貌已毁,贵可汗既然已经允许她随大唐使节团回朝,我朝天子定当十分感激。另外,她陪嫁的仆固承九是否也随她回唐?毕竟公主病体虚弱,需人陪伴。如若应允,我朝当然必有金银牛羊的厚谢。”
但是几轮商谈,回纥都傲慢地回应:“不行!宁国公主是皇帝的女儿,允她回国已经是给了极大的脸面了!岂可得寸进尺?连妾你们也想要回去,你置我大回纥脸面于何地?你看不起我回纥民族的习俗?”
此时的林守意,已是浑身解数使尽,任他智计万千、辩才无碍,回纥方就简单两个字“不行!”经过多年战乱,大唐边疆多荒城无戍卒,州县尽为空垒,回纥不免时常有了轻唐之意,态度颇为骄横。林守意终于承认,在大唐兵力积弱,仰人鼻息的情势下,任你准备多少套方案也是无用的。那就只有最后一个办法:带人偷跑!
然而林守意在驿站久等也不见仆固承九的回信,离使团出发的时间越来越近了,一场不可挽救的营帐大火,可以消灭许多痕迹,但也需要时间去筹谋、多方来配合啊!
(四)春深无从寄
数数日子,宁国公主应该已经到达大唐京城了。林守意终于沮丧地离开了回纥。
然而,仆固承九却终究没有离开的好运气,她不想误了众人性命,无奈地选择留了下来,虽然幸免于殉葬,但依回纥旧俗,必须得再嫁葛勒可汗的次子牟羽可汗。
当那位年长的女宫人通知她今晚就去服侍新可汗时,她暗自咬紧牙关,在袖子底下握紧了拳头,抑制自己发抖,心渐渐地凉了。从小这么多年的儒家熏陶,这让她情何以堪?宁国公主有父皇母妃惦记,仆固光亲有家族荣光在身,仆固承九,你就是个被人遗忘在荒滩野地的沙鼠,娘家没有人顾惜,婆家没有人待见,这一世就只能当妾,苟延残喘、自生自灭。
老宫人浑浊而不失锐利的双眼扫过仆固承九面颊,犹自在絮絮叨叨,手上辫发的梳子却片刻不停:“认命吧!女人就是牛羊一样的命运。牛羊只有被送人或者被吃肉两条路,只要活着就好!谁叫你运气不好?谁叫牟羽可汗早已经有了光亲可敦呢?不然这回你就可以扶正了!熬一熬就过去了,等你的儿子有马队那么多,你的日子就好过了……”老宫人给仆固承九梳了一个把成串的珍珠玛瑙镶嵌进无数小辫的回纥民族的新娘发型,蒙上洒金红头纱,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背,转身离开了。
那晚喝了多少杯马奶酒,已经记不清了,也不愿意记清楚。再嫁的日子就在醉饮马奶酒和机械地舞动编织羊毛毯的梭子之间度过了。仆固承九用短平无光的指甲刮了刮羊毛毯不平顺的镶色花纹,理了理两鬓过早染上霜灰色的散落发丝,顺便裹紧自己粗砺的素色葛衣外罩的原色羊毛大襟。她很多时候都忘了自己曾经也是大宁郡王府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庶女,唯一温柔了她这晦暗岁月的就是营帐边瓦盆里的那棵杜若。要在只能生长红柳沙棘的边疆,留存杜若这样的中原春色,难易可想而知。喔,她生活里的春色还来自于为牟羽可汗生的俩儿子淘气包。
“姆妈姆妈!哥哥又打我!”七王子和十王子先后冲进了营帐,扑在仆固承九腿边正在纺织的羊毛褥子上。
七王子委屈地告状:“他瞄着我的胳臂,不安好心,肯定又想挠我!姆妈,你看我这到处是伤口,这手背、这手腕、这上臂!”
十王子衣袖横着一撸鼻涕:“我狠狠挠的!”
七王子立起眉毛:“我挠你那两下,都是用一根手指拇挠的,你居然用两根手指拇挠我!”
十王子伸出三指:“是三根!”
七王子咬牙:“你很得意嘛你!”
十王子黏着鼻涕的手指着哥哥:“你脸上还有一个抓痕!”
七王子跺脚:“你还好意思说!”
十王子嘴一瘪:“我只是说了实话嘛,你那么凶干啥!呜哇——”大哭起来。
奶妈闻声赶来:“俩大男人了,怎么打起架来像小姑娘?不摔跤、不用拳头反倒用指甲挠?还好意思哭?”
七王子、十王子不约而同指着对方:“都是他!”
仆固承九问:“你们为啥打架?”
七王子咬唇:“他抢我东西!抢不到就挠我!”
十王子眼泪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我想抢他这个红柳枝给姆妈雕一根簪子!像上次被父汗折断的那根簪子一模一样的!”
(五)故旧半为鬼
“怀恩大人他,没了。”毛老板捧着茶坐在廊下,凝视那株杜若,总算迟疑地吐出了这句话。这株杜若还是毛老板的商队从中原为承九寻来的,虽不算葳蕤,枝干却也是虬曲坚韧,绿叶的顶端已见小小白白的花苞,快到盛放的季节了。
承九闻言顿时愣住,手中的茶杯一抖,茶汤溢出,竟烫伤了她的唇。她默默地说,人总会死的。我承九早就死了。在世的亲人也越来越少了,又怎么样呢?大唐,不过是越来越遥远的海市蜃楼,从没有人托信问她,她也无人送信回大唐。反倒是每年大唐往来贩卖茶盐丝绸的毛老板他们几家商队,知道她是唐人,时不时来她营帐歇个脚,送点新茶,给俩小王子带点中原的玩具。中原的任何变故,从最初的吃惊到眼下的淡定,仆固承九早已经麻木地接受了命运的一切馈赠。
两年后,嫡姐光亲可敦也病逝了。不多久,大唐又遣使来回纥了。这次使节团中没有林守意,有消息说林大人在家守孝。林家父兄也战死疆场,据传林大人一生未曾婚配,林氏子息单薄,家族难以为继。
大唐使节团抵达回纥都城时,又是春末。那日也是张灯结彩,十里红妆的送嫁车队,恍如十年前宁国公主和亲的热烈喜庆场面。又一个妙龄女子婚纱蒙面端坐车骄中;嫁妆车辙却是浅浅的,许是中原战乱太久,府库空虚。集市的牧民奔走相告:“大唐又送公主来和亲了,又送金银子女来了!”这次来和亲的是仆固承九另一个庶妹仆固辉珍。
承九呆呆地坐在杜若的花荫旁边,仰望东边大唐的方向,思绪则信马由缰,不知去到何方。
“你又在想什么?你的大唐?你的竹马?”牟羽可汗何时来到廊檐下,承九竟然一点不知。她转过脸,不和他鹰隼般的眼神对视,只低下头轻轻捋平纱袖的皱褶。
“又是这个表情!又是这样!哼!”牟羽可汗腮帮上的咬肌紧绷,把带过来给小王子的木雕玩具仍在桌上,就气冲冲背着手走了出去。一走出苑门,他就后悔了,是嫉妒吗?是不甘吗?他烦躁地晃晃脑袋懒得深想,只是握紧了拳头,朝向东方狠狠地发誓:“大唐!总有一日我要南下,荡平大唐!”
当安史之乱的余党和吐藩再次作乱时,新皇唐代宗不得不再次求助于回纥牟羽可汗。他得知光亲可敦去世,立即将承九的庶妹仆固辉珍封为崇徽公主,再嫁给了牟羽可汗做继室。如此一来,一直留在回纥的仆固承九依然是媵妾,始终没有转正为可敦的机会。回纥皇城一角的这个营帐历经风霜雪雨,一年比一年颜色灰败,一年比一年脆弱飘摇。
当唐代宗病逝的消息传来时,承九的俩儿子都已成年,牟羽可汗野心勃勃地单方面撕毁了两国友谊地久天长的合约,准备大举进犯唐朝。
让承九没有想到的是,她这个老旧的、安静的院子竟然有一天成了屠场。莫贺达干反对犯唐,带人来这里杀死了自己的堂弟牟羽可汗,并自立为长寿天亲可汗。
当火光大盛,照亮了整个院落;当睡梦中被惨叫惊醒;当腥热的鲜血溅上窗纱,承九第一时间就想冲向后门通知儿子。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这场大清洗铲除了所有拥护牟羽可汗的旧臣,至于仆固承九生的两个儿子,那当然是首先要被干掉的。因为长寿天亲可汗最担心唐朝助承九的儿子与他争夺可汗之位。
(六)三嫁梦长安
一场杀戮,让紫黑的血迹染遍了回纥皇城的街集,让回纥皇城一角的那个旧营帐留下了刀砍火燎的痕记,瓦盆碎裂成片,杜若的枝枝叶叶被马蹄碾入污泥不知所踪。
接下来的一场罕见的夜雨洗刷了这里和外面街市的血污,只有集市的贩夫走卒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次日照旧人来人往,吆喝买卖。酒台又搭起来了,彩灯又亮起来了,旌旗又飘起来了,仆固承九又要出嫁了。这次是要嫁给杀死她丈夫和两个儿子的长寿天亲可汗。
还是那个老宫人,双眼越发浑浊了,不再絮絮叨叨,手上辫发的梳子已不如从前利落,只是长叹道:“命啊!”老宫人给仆固承九梳了一个把成串绿松石黄蜜蜡镶嵌进无数小辫子的回纥新娘发型,蒙上洒金红头纱,拍了拍仆固承九已经不再挺直的肩背,蹒跚地离开了。
今夜是十坛马奶酒也不能酣醉的春夜啊!
没有了儿子,又没有了丈夫,先后两个可敦姐妹已不在人世,留在回纥生不如死,长安终于从多年来被压入梦魇的深渊里涌了出来。
铜镜里的新娘影子在呼喊:回长安,回长安,回长安!
案几上的烛火在摇曳:回长安,回长安,回长安!
糊窗棂上的皮纸在喧哗:回长安,回长安,回长安!
仆固承九坐在如血艳丽的大红婚帐下,无数光影汹涌着扑面而来,挤压得她几近窒息。
“啊!——”一声女子的尖叫刺破了篝火边的欢畅庆贺的热闹气氛。
众人涌向事发的新房。
(七)尘断旧佛寺
大唐朝廷又遣使来回纥啦!恭贺长寿天亲可汗喜登汗位,并下诏册封其为“汨咄禄长寿天亲毗伽可汗”。诏书中一字都没有问及仆固承九这和亲多年的王府女儿以及她生的两个小王子;这次还是送上了大量金银牛羊,城里百姓再次欢天喜地庆祝新王登基。
仆固承九砸碎了所有的杯盘碗盏,拒不进食,宁愿违背回纥旧俗,也不愿再嫁杀死自己儿子和丈夫的仇人长寿天亲可汗,于再婚那夜闹出宫去,从此独自一人居住在回纥皇城边的旧佛寺。
春越来越远,眨眼间就再也不见了。
皇城四围最多见的还是红柳、沙棘。远远的胡杨木孤寂地站着,仿佛已矗立千年,枯了也不死,死了也不倒。春夜里,除了刺喉的沙尘、莫名的悲凉造成的鼻酸,就再也闻不到杜若的香气。偶有一阵风起,只吹起细细的沙粒,在半空炫舞片刻后,渐行渐远,渐化为无形。
某日,大唐商队发现回纥皇城边的旧佛寺有女尸,已半干枯,倚门而坐,仰望东去的丝绸古道。
一封密信不日即送到了竹梧轩林守意的书房案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