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一白说历史人物:188期裴行俭

河南,瓦岗寨。

一盏油灯在静静地燃烧着,照亮简陋房间里的草莽气息,裴仁基低着头在来回踱步,好像还没适应身份的转变。

昨天是隋王朝的高级干部,今天变成农民军的堂口老大,身体在跳槽之后来去自如,内心却时不时地前后对比。

去!把罗士信、秦叔宝、程咬金喊来!

一众部将说说笑笑走进来,他们有些本是被收编的义军,加入瓦岗寨像是回归组织,江湖豪杰的心气愈发高涨。

裴仁基靠着胆力和战斗力,让浑身是刺的家伙们很敬重,然而高门望族和基层草莽,身份落差会影响共情程度。

罗士信以为大半夜有啥事,听来听去全都是些防火防盗,他凝望着自己的救命恩人,一句话让房间内陷入寂静。

老大,你还有退路吗?


河东裴氏,名门望族。

裴仁基的爷爷是骠骑将军,父亲同样是北周的琅邪郡公,他自身体能素质相当过硬,是隋文帝杨坚的贴身保镖。

南下灭陈战役中冲锋陷阵,奔赴西北打败吐谷浑的进犯,跑到东北追着靺鞨兵猛揍,继而跟着杨广远征高句丽。

前途无量,奈何国运到头了。

裴仁基受封隋朝光禄大夫,堂堂从一品的明日官场贵胄,然而如火如荼的农民起义,让明日二字徒增无尽变数。

隋炀帝派他去剿灭农民军,对外征战转变成了对内镇压,吃皇粮的裴仁基听从指挥,一路平叛的同时扩大队伍。

罗士信和秦叔宝相继投靠,裴仁基礼待这些有本事的人,或许他们更像是时运不济,时运二字撂倒多少英雄汉。

天底下的人才总共那么多,无法正向突破就会反向输出,一旦正反向力量发生逆转,包容开放会变成黑暗腐朽。

顺天应人,唯有时势造英雄。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

裴仁基尽心尽力为国谋事,儿子裴行俨堪称沙场万人敌,这对爷俩的身边猛将云集,被隋炀帝派去剿灭瓦岗寨。

皇帝让马儿跑却不给吃草,裴仁基体恤士卒私分战利品,监军御史对此极其不满意,老裴挥挥手让他远离火线。

军政分歧,就此埋下隐患。

瓦岗军奇袭洛口还开仓放粮,老百姓哪里有吃的就往哪里跑,隋炀帝心疼得睡不着觉(见秦岭一白.李密篇)。

监军御史催促他快去拦截,裴仁基没当回事走得很墨迹,面对叛军如日中天的战心,他加固城防建设不去招惹。

或许是看到隋军节节败退,或许是没有把握能打败李密,裴仁基到底咋想的不重要,监军和叛军都看出了端倪。

己方监军放话说要弹劾他,上奏违规操作交给皇帝处理,敌方李密派出代表来劝降,瓦岗寨的大门随时敞开着。

父亲,向左走还是向右走?

裴行俨,艺名叫裴元庆。

裴仁基凝视着唯一的儿子,他的勇猛彪悍显然青出于蓝,降或者不降的决定并不难,难的是接下来的后续反应。

按照皇帝杀鸡儆猴的尿性,哪怕将来平反也没实际意义,如果自降身份去投靠贼匪,高门望族会不会沦为笑谈。

等等,李密也是四世三公啊。

李密的爷爷是西魏八柱国,父亲是隋朝的上柱国兼郡公,他承袭祖荫在皇宫里当差,隋炀帝看不顺眼给开除了。

李密回到老家之后爱学习,在牛犄角上挂卷汉书瞎晃悠,越国公杨素看见后很惊奇,让儿子杨玄感和他交朋友。

小杨扛起第一面反隋大旗,李密在背后提交过无数方案,奈何杨公子实操水平太差,造反活动失败被隋军抓捕。

李密成功逃脱加入瓦岗寨,大幅提升农民军的战略格局,这位关陇贵族的胆力见识,说起来比裴仁基还高几分。

走吧,咱们去瓦岗寨!

砍了监军,纳投名状。

一刀终结朝廷派来的监军,也彻底斩断裴家父子的退路,李密热情洋溢地出门迎接,顺带接收虎牢关的管辖权。

裴仁基和儿子受封上柱国,庆功会结束后接取作战指令,王世充统帅隋军挺进洛阳,喊叫着要和李密决一死战。

战败,裴家父子沦为俘虏。

王世充没有讲什么大道理,也没有斥责裴仁基不忠不义,反而还将侄女嫁给裴行俨,只因为他有着更大的野心。

宇文化及逼死隋炀帝杨广,没多久被李密打得抱头鼠窜,王世充又打得李密跑路了,收编瓦岗寨群雄傲世天下。

罗士信、秦叔宝、程咬金,再次和裴仁基父子共处一室,隋朝和瓦岗寨已成为过往,王世充正在忙着自立称帝。

两三年时间足以天翻地覆,向左走还是向右走因人而异,不同选择对应不同的结果,或许只能以无憾当作准则。

老大保重,我们去投奔李世民了。

一身龙袍,两种看法。

王世充觉得自己实至名归,但在某些人看来是才德不配,他任命裴仁基为礼部尚书,这位尚书就是某些人之一。

裴仁基是个很有眼光的人,早年劝说杨广的兄弟别谋反,后来劝说寨主李密别大意,没有听从建议的都失败了。

失败,好像是会传染的。

裴仁基联合大臣们搞刺杀,趁着王世充吃饭时挥刀挟持,还让儿子裴行俨领兵接应,事成之后拥护杨侗做皇帝。

或许是先下手为强的自保,或许是出于审时度势的考量,然而当密谋泄露的那一刻,等待他们的只有夷灭三族。

不同选择对应不同的结果,影响结果的不光是严密逻辑,还有缥缈的天时地利人和,就此分化出成王或者败寇。

当年为了躲避杨广的处罚,裴仁基跳槽到对面的瓦岗寨,如今想要拥立杨广的孙子,裴仁基惹怒王世充被灭族。

世事悠悠,兜兜转转。

洛阳城外,唐军云集。

李世民和王世充谈判破裂,一声号令火速推平了洛阳城,罗士信感念裴仁基的礼遇,将他们爷俩改葬在北邙山。

罗士信不愿看着老大绝后,到处打听有没有残余的血脉,最后找到躲过一劫的小妾,对方以为是钓鱼不敢承认。

裴行俭,是裴仁基的遗腹子。

他没机会见到父亲和兄长,甚至连亲族姑舅也没有见过,所有出生之前的恩怨瓜葛,新生命总会要承担一部分。

不同于隔壁欠的风流赌债,小孩吵架都被骂老子没正行,然而祖上刚劲勇猛的小裴,从来没有人会这样问候他。

祖荫是种相当重要的阴德,一代人损了要靠几代人填补,不光要消弭记忆中的不堪,更要突破环境习性的压制。

隋唐英雄传的烟尘消散了,隋唐英雄们的血脉还在延续,儿孙辈是相对独立的个体,却也难逃千丝万缕的关联。

父子相传,是一连串的脚印。

行俭幼,引荫补弘文生。

唐朝在门下省设置弘文馆,定向招录皇亲和功勋的子孙,裴行俭仰仗着父兄的功劳,是首批入学的三十人之一。

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搅和,常年钻在弘文馆里埋头苦学,馆长举荐职位也被他拒绝,房玄龄很好奇地问为什么。

遭隋季离乱,私门书籍荡尽,冀在馆披阅有所成耳。

祖荫是种加分辅助的阴德,敲开门之后还得靠自立自强,裴行俭不知道有效期多久,却明白下足功夫总没有错。

一本本书籍流淌进脑海里,经由心田重新从纸笔间流出,变成诗词文赋或行军阵法,连字迹都是那么工整有力。

他承包弘文馆的活动板报,草书隶书如行云流水般舒畅,兴致来了还画些日月星辰,因为近期在参详天文历法。

人会在寂寞之中不断圆满,圆满之后需要在震荡中圆融,裴行俭感觉满到溢出来了,然而能否抗住喧杂的震荡。

来吧,报个明经科考试。

举明经,调左屯卫仓曹参军。

裴行俭是正儿八经考上的,领导正是大名鼎鼎的苏定方,老苏曾经是窦建德的部下,如今是唐朝战神级的宿将。

老苏的战绩能讲三天三夜,七十多岁高龄还在镇守西北,他瞧不上新生代的小将们,却唯独对裴行俭另眼相看。

吾用兵,世无可教者,今子也贤。

如果说父子相传是种宿命,那么师徒相遇更像是种机缘,裴行俭的家世和沉稳聪慧,让历经坎坷的老将甚感欣慰。

苏定方二十多年不得升迁,灭三国生擒其主依然是神话,他讲述心得诀窍毫无保留,语气平静地仿佛是位旁观者。

裴行俭听着感觉心惊肉跳,得有多大定力才能这般从容,置身事外会觉得不过如此,身处其中才会明白电光石火。

一老一少延续着另类传承,大漠孤月见证着他们的交替,裴行俭学到苏定方的精髓,多年之后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乃尽畀以术,迁长安令。

唐高宗,想立武则天为皇后。

唐王朝的元老们坐不住了,一个女子怎能给爷俩当媳妇,他们想要挽回皇家的颜面,没想到却把自己推向深渊。

小心翼翼地闭门商议对策,还是没能躲过武则天的耳目,女皇的潜在气魄提前爆发,将所有的反对派赶出朝廷。

长孙无忌被逼自尽,褚遂良流放越南(见秦岭一白.褚遂良篇)。

裴行俭同样是反对者之一,被贬往西州都督府去当文书,其他人像秤砣落水般沉沦,唯独裴行俭炸出大片水花。

西域番邦诸国间暗流涌动,他从苏定方的口中早有耳闻,一系列文治武功相得益彰,十年治理让边关繁荣稳定。

三千多个日夜的循环往复,漫漫黄沙磨砺着内心的定力,西域诸国仰慕于他的仁义,纷纷呈送归附唐朝的文书。

裴行俭将危难化解为机遇,众望所归被任命为安西都护,武则天觉得他真是个人才,下令召回京城做吏部侍郎。

迁吏部侍郎,有能名,时号“裴马”。

行俭始设长名榜、铨注等法。

不同岗位有不同的侧重点,裴行俭却好像没有知识盲区,他创建出朝廷选官的原则,制定各级官员的升降标准。

整理出四十六条军政诀窍,武则天让侄子上门强行索要,唐高宗送来高档精品文具,让他赶紧抄写《昭明文选》。

二圣在朝,裴行俭两头获宠。

吏部收到新人才的推荐信,裴行俭看到初唐四杰的称号,同僚对王勃更是赞不绝口,一篇滕王阁足以载入史册。

裴行俭读罢之后搁置案头,评价辞藻华丽显得轻浮卖弄,这些人可以去作协混头衔,没有处理时事政务的能力。

初唐四杰勉强能看上杨炯,裴行俭说撑死只能做个县令,他所依据的不是文才高低,而是看穿文字背后的沉稳。

四大才子全被裴行俭否决,最终选拔的都是些低级将领,这些人大多成为后世名将,还有几十个人做到了刺史。

士之致远,先器识,后文艺。

如勃等,虽有才,而浮躁衒露,岂享爵禄者哉?

炯颇沉嘿,可至令长,余皆不得其死。

676年,吐蕃进犯。

裴行俭改任秦州右军总管,从文职岗位正式转变成武职,再次回到熟悉的西域故地,他已经是年近六旬的老者。

突厥的十姓可汗趁乱反叛,裴行俭提议用计策化解危难,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善战,问题是要找到合适的缺口。

今波斯王死,其子泥涅师质京师,有如遣使立之,即路出二蕃,若权以制事,可不劳而功也。

波斯王子正在京城做人质,朝廷说要派人送他回家继位,一路上会经过吐蕃和突厥,到时候见机行事平定叛乱。

裴行俭亲自担任护送大使,给波斯王子装了几车土特产,走到凤翔府柳林镇的时候,小王子探出脑袋喊叫停车。

有什么比回家继位还重要,裴行俭思索之余闻到酒香味,大笑着朝向酒家缓缓驶去,一碗送行酒更显唐风汉韵。

古朴的酒旗在夕阳下摇曳,粗木搭建的酒坊散发着厚重,店主热情洋溢地接过缰绳,裴行俭和小王子举杯对饮。

送客亭子头,蜂醉蝶不舞。

三阳开国泰,美哉柳林酒。

再备十坛,等我回来时送给皇帝。

恩威并施,机敏沉稳。

裴行俭凭借着以前的名望,在西洲招募一千位精壮士卒,放话说天气太热原地休整,搞得十姓可汗分不清真假。

接着召见安西四镇的酋长,让他们带人带饭陪自己打猎,不小心冲到十姓可汗面前,还让阿史那都支莫要惊慌。

你带着几万人,告诉我别害怕?

裴行俭没有斩杀十姓可汗,反倒让酋长们集体为他祈福,因为唐王朝向来赏罚分明,是生是死只能由皇帝决断。

他解决掉外患阿史那都支,招降吃里扒外的内鬼李遮匐,然后塞进可汗旁边的囚车,将这两个家伙押送到京城。

平定叛乱没耗费一兵一卒,裴行俭送完小王子也回京了,西域酋长们为他刻碑述功,东都洛阳还有场庆功酒宴。

行俭提孤军,深入万里,兵不血刃而叛党擒夷,可谓文武兼备矣,其兼授二职。

回京不久,阿史那奉职造反。

二十四个州接连宣布反唐,叛军人数加起来高达几十万,裴行俭刚刚过完六十大寿,又被唐高宗指派出去平叛。

三十万唐军朝着北方进发,队列军旗浩浩荡荡绵延千里,裴行俭的脸庞上没有表情,内心沉稳的不起半点波澜。

唐世出师之盛,未之有也。

听说这帮突厥喜欢劫粮草,裴行俭调拨三百粮车做诱饵,挑选瘦弱的士卒押送粮车,车厢里装的全是精兵强将。

唐军遭遇抢粮车直接开溜,突厥像往常般美滋滋的验货,打开门看见明晃晃的刀刃,随后被伏击的唐军包饺子。

双方主力在黑山脚下对决,裴行俭非让唐军换地方扎营,有人骂骂咧咧说吃饱撑的,结果暴雨来袭淹没低洼处。

裴行俭是三十万大军统帅,没有时间精力给所有人解释,他要全神贯注的掌控全局,看到常人所看不到的东西。

擒大首领奉职而还,余党走狼山。

行俭纵兵,前后杀虏不胜计。

唐军前脚活捉阿史那奉职,阿史那伏念后脚紧接着造反,裴行俭选在代州整理队伍,这次他不准备针尖对麦芒。

一份招降信送到突厥残部,明确告知谁敢出头就弄死谁,凡是未经唐朝册封的可汗,你看看存活几率是不是零。

瓦解,往往会从心底开始。

阿史那伏念的心思松动了,怀疑身边的人迟早会被策反,都知道突厥的主力被剿灭,谁先投降就保留谁的待遇。

阿史那伏念不战且又不退,裴行俭已经看到了尘埃落定,带话给小阿不要惊慌害怕,以自己人格保他性命无虞。

突厥残部排着队来投降了,裴行俭举办和气融融的酒宴,席间派人去取皇帝的赏赐,让他们感受唐王朝的浩瀚。

一个直径两尺多的玛瑙盘,镶嵌着各种五颜六色的宝石,这是皇帝对裴行俭的器重,也变相暗示投降找对了人。

小卒没见过这种值钱玩意,越是小心翼翼却越容易出错,失足跌倒之后摔破玛瑙盘,当即吓得跪地磕头磕出血。

摔就摔了吧,不要紧张。

帝悦,遣户部尚书劳军。

二十多万名叛军重新归附,唐高宗顿时感觉心情很舒畅,领导表达开心就是发福利,一车车的赏赐送给裴行俭。

裴行俭也像他爹那般大方,悉数分发给手下士卒和朋友,没过几天就送的干干净净,连个像样的宝贝都没留着。

帝赐都支资产皿金三千余物,橐驼马牛称是,行俭分给亲故洎麾下,数日辄尽。

这位六十四岁的大唐顶流,从遗腹子逐渐变得文武兼备,他仿佛能看透世间的纷扰,却依然难以摆脱明枪暗箭。

宰相裴炎论起来还是同族,却对裴行俭的殊荣满怀嫉妒,他在唐高宗面前挑起争端,坚称应该处死阿史那伏念。

裴行俭避免不必要的伤亡,承诺只要小阿投降保他性命,裴炎说他走投无路才投降,这种人不杀留着等过年吗?

阿史那伏念被押赴刑场时,裴行俭紧紧关着大门没出来,秋后算账意味着任人宰割,谁还在乎燃眉之急的苦衷?

浑、浚之事,古今耻之,但恐杀降则后无复来矣!

682年,秦岭一白来访。

裴行俭在写《草字杂体》,笔走龙蛇流淌出上万个文字,既有文士工整苍劲的气息,也有武将粗狂豪迈的味道。

或许到了提笔忘字的年纪,一滴墨汁从笔尖滴在白绢上,裴行俭盯着黑点陷入沉思,仿佛是在凝视人生的污点。

一白:你不是病了么?

裴行俭:我还怎么立足朝堂。

一白:其实不算多大的事。

裴行俭:我答应过人家的。

一白:各有各的因果吧。

裴行俭:你说我的因果如何?

一白:不敢说,不配说。

裴行俭:我已经很努力了。

一白:所以你是个传奇。

裴行俭:今天怎么没拿蜂蜜。

一白:柳林酒,还记得吗?

裴行俭:哈哈,这怎么能忘。

一白:波斯王子都不想走了。

裴行俭:你是不是接广告了?

一白:哈,帮杜建刚宣传下。

裴行俭:满上,爷青回!

同年,十姓突厥反叛。

病榻上的唐高宗气息奄奄,裴行俭还是接到出征的指令,他被任命为金牙道大总管,不知是不是武则天的主意。

衰老的身躯撑起厚重盔甲,裴行俭的内心依然很是沉稳,营帐外面的唐军整齐列队,却迟迟等不到主帅来检阅。

未行卒,年六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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