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又是一串长长的高低起伏的抽泣。
四处找来这无比悲戚声音的发出者。哦,可人们总是大概先看见那一株梨花,绿,绿的娇嫩;白,白的纯粹。一簇一簇的白绿之间透那么一丝半点的阳光,投射到地下,便剪成了细碎的不规则的影子。人们细细感叹这一树梨花后,再一听见那一串串仍然长长的高低起伏的抽泣,才恍惚想起来“正经事儿”。
哟!这一树繁花下站着的可不就是这声音的发出者?
眼前边儿这一头乌黑齐肩发,穿格子蓝布裙的人不是枣花又是哪个?
来来往往的人,枣花就这么的站了一个半天,双手捂着脸的继续着她高低起伏的奏唱。人人都为她站着这么个好地方配出这么好的似一幅画的情景艳羡着,人人又都为她哭得这样伤心猜测着原由,可又到底是不好上前问的,于是来来往往的人都几番回头的向前走着,回头的时机要是恰恰好的话,还能瞥见几瓣雪白透明的梨花温柔的落在枣花乌黑的头发上,再慢慢滑落到消瘦的肩上,停住了……
当太阳从东边无声的滑向西边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疑惑枣花怎样变得这么能哭了呢?前儿些个日子她奶奶走了,连枣花一个人影儿也没见着,丧事忙里忙外可都得亏了她二叔二婶儿,可怜老人家只怕最盼着这个飞出山窝念书去的孙女儿。枣花心也够狠得,平日里看着长大的,从来都是温温和和亭亭立立、没见过哭的一个丫头,可见人这心狠是瞧不出来的,慌撒的也是够溜的,对她二叔说是大学里不比以前,严着呢!请不来假,再者,这路也远,坐轰轰隆隆的火车都得费上一天时间。就这么着,枣花连她奶奶最后一程都没送,这回,这样能哭起来,也实在想不出能是怎么样的原因。
枣花就像梨花下的一尊雕像,立着不动,掩着面,哭着,把村里人的什么也听不见。是的,真是哭不够的,枣花要把近来二十年的眼泪都流尽,就和拼命讨账似得,这眼泪不还来肯定说不过去的。枣花兀得想起来,小时候,从远处买来的妈跟人跑了,自个儿一直嚷着追到这村口,妈还是头也不回的跑了,那时节不也没哭?后来,上了年纪的爸去找寻那瞎跑出去的傻弟弟,滑到坡下让石头碰破了头,再找到时,可不成了冷冰冰的一具尸体了,那天雨下的可够大的,一直从傍晚下到第二天早晨,自个儿也从傍晚等到早晨,一个人,黑漆漆的,只听得轰隆隆的下雨声。第二天,天一亮,也是在这个村口,众人抬着爸,自个儿在后头跟着,身子坐的有点僵,一步一停的走着,那时节不也没哭?在后来,把自个儿养大疼大的奶奶也糊涂了,除了自个儿谁也不认识了,人老了,就走了,自个儿不是连最后一程也没送?
想来,枣花抽泣的更厉害了,泪管不住的往下淌。
恍惚怎么觉着肩上有动静儿?怕是把头都哭昏了,竟生出幻象来了。枣花还是继续着抽泣,可肩上的动静又来了,真真切切的,枣花停止抽泣感受了几秒,才放开来一直捂着脸的手,转过头去瞧。
没有双眼皮大眼睛的一张脸,不白的一张脸偏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脖子上挂了一条宽宽的黑带子,他左手托着胸前的单反相机,右手还定格在枣花肩膀的上空。枣花许是哭得时间太久了,他的脸一直模模糊糊,看见枣花回头的那一刻的表情是笑么?枣花看不清,嗓子也发不出声音……
“你就这样站着不动,可以再让我拍一张么?这梨花简直太美了!”枣花看见他的牙洁白的和飘落在地上的花一样。
枣花试了试发出声音,嗓子仍像喝了辣椒水似得哑住了,她只能点点头。她看见他离她越模糊了,他跑开了,把黑色单反的镜头对准了自己,她好像听见“咔嚓”这样的声响,他又跑回来了,避开了一瓣一瓣的落在泥地上的花儿。
“听他们说,你都哭一下午了?”他又站回到原来的位置。
“我……在还……还我欠下的!”枣花低下头没想着就说了这几个字,她终于是不用想就能把话说出口,完全依着自己的心,她更不用顾虑这眼前边儿的比她高出一个头的陌生人能不能理解她的话,理解不理解与她有什么相干!
“哭,到底是该要哭得,也是,人做的事哪样样都得要那么多的原由?”他像没听得枣花的话似得,也自顾自的说这么一句。可就这么一句,枣花是直听到耳朵里了,她的眼泪简直又要涌出来,一颗一颗像种子撒进了地里。
“这里还有可以去的地方么?我说的是值得去的地方,就和这梨树一样美的地方!”他像没看见枣花又重新哭起来了似得,认真的去问她。
枣花并没有马上答他的话,突然她微微扬起还挂着泪珠的脸,直直的望着面前这个人的眼睛,这次,眼睛像被泪水冲洗的更加干净更加明亮了似的,她看的他这么清楚,比往常每一次看见任何东西都要清楚。
“我领你去吧?”嗓子竟也出奇的好了,不哑了,和平时枣花最爱听的收音机接收信号不良似的,只稍稍带着那么些不好听的杂音。
明明是问句,可枣花没等他回答,转身就先一步走了。这棵树前边儿绕过去就是进村的羊肠道了,弯弯曲曲,和一只蚯蚓似的蜿蜒开来,两边都是齐腰的绿的诱人的麦子,枣花走在前面,这突然的让他想起来刚才的梨树,这里的一挑蓝,蓝的也很纯洁。枣花走的很快,她并不回头看,或许并不在意身后的那个人跟不跟来。风吹来,扫了一遍麦子,也顺带把枣花的棉布格子裙裾都往后扯,他一步一步不远不近的跟着,他看不见枣花的脸,但知道枣花必定是没有在哭了,乌黑的头发上沾着的花也被风吹开了,头发扬起来,露出白白净净的耳朵,他又要不自觉得托起胸前的相机了。
枣花这次并没有听见咔嚓的声音,风太大了,把脸都吹得紧绷绷的。
“那天刮得风也这么大,沙子都有点眯眼。”
枣花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或许压根就是说给自己个儿听得呢……
可风却是迎着吹来的呢!
“这个地方,大概不会讨你喜欢的,一般人都不乐意去这即将要到的地方,可走也走到这儿了,也到底是你问我的可有地方去走走,怨不得我……”
枣花步调儿一点都没变,紧紧的向前走着,喃喃地说着,简直和刚才的哭一样停不下来……
“就几步路了,就几步了,此刻想绕回去也不能了,就请你往前走吧……”
枣花咬住了薄薄的干裂的唇,几个字就硬蹦了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对哪个说。
他只听着一句一句低低的调子,看见枣花的身影绕过土坡去了,他赶紧也跟了过去,谁知差点撞个满怀,他没想到枣花会猛然站住,紧急“刹车”让他往后退了几步,再走近前去,却又隐隐好像听得哭声。他从枣花左边走过去,哦,是一个土堆,土堆的前边儿是一块黑漆漆的碑,赫然刻着几个字。他回转过头来,见枣花又捂住了脸,这次,再不是抽泣,抑制不了的声音从手指缝里漏出来。他听着这悲戚的调子,简直把西边的红霞都染淡了……
“这是个不错的地方。”他等到枣花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了,好似不在意的说了这么一句。
枣花拿开手,一双水汪汪的眼盯着他瞧,一片沉默后,枣花也并排坐在了他身旁。
“这不是个讨人喜的地方,因为它把活生生的人硬变成了一块碑一个土堆……”
枣花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没有颤抖的成分。
“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从这里把我奶奶变成了一块碑一个土堆以后,我没有送我奶奶来这里,我讨厌看见这个过程……就和,小时候爸爸那样,我宁愿觉得她还是在村口那棵梨花下盼着我。狠心吧?不懂事吧?没关系,我其实就是这样一个姑娘。我奶奶这时候头发应该都白了吧,就和那树梨花一样……以前儿,我还没去上学的时候,和奶奶总来这儿,奶奶总要问问我‘枣花儿,以后奶奶要是死了,你哭不哭?’那时候,我说哭,然后,奶奶和我就笑。可真到了那时候,我哭了,就单单少了我和她的笑……枣花好听么?”她把头扭向他,淡淡地问他,但却不打算听他回答。
“不用说的,你肯定觉着土,上学那会儿,就没有人不觉得土,听到名儿都要笑话我,可我觉着好听啊,世界上在没有比这更好听的了,我奶奶取得……我奶奶说枣花单看是有点细碎,不起眼,但满树看去,才觉着繁华的紧,和雪一样。枣花开的时节儿,不争不抢的,也不独领着枝头。枝头冒出新叶子时,花就悄悄儿的长来,等树上的新叶子都长密咯,花儿才细细纷纷地开了,和下雪似的盖了一枝头又一枝头,白中显着绿,绿中透着白,最是好看……”
枣花的嘴角扬起来,头却低下去,一颗一颗的泪珠子落在绿草上,砸弯了草尖。
“我今年第一回回家来,我总以为着梨树下还有一个人盼着我呢,老远就见着那一树梨花开的正盛,比往年的都好看,就是不见树下的人影儿。我总希望着她还来接我的,牵我的手,迎我回家去啊……怎么……怎么就等……等不来了呢?太阳就照在我的头顶,梨树为我遮住了它的光,我站在树下,从树缝里漏进来的光好像一下子刺进我的眼,我才想起来这以后再也没有人来领我回家了,我也到底是没有家了,阳光……它把我眼睛都刺得生疼,眼泪都掉下来,我一点也不喜欢这阳光,我就把脸捂住,可是眼泪……就和推倒了大坝的洪水,止不住了,什么都完了,我把什么都想起来,我奶奶的面容就在我眼前儿晃啊晃,可是她明明就真的走了啊……我爸爸也活过来,一遍遍的在我耳朵边儿说妈还是要回来的,我想起来那天刮得骇人的大风,我妈头也不回的跑远,耳朵边儿一会儿又响起来我奶奶的声音‘你这个贼丫头,说了话都是不做数的么?’丧礼又跳到我面前,没有人哭,一个人也没有实心儿的为我奶奶哭……什么以前该我难过,我都没哭的画面儿统统的浮上我面前,我想我是要还的,迟早要把这眼泪还了的,那么……就今天一起还尽了吧!”
枣花一口气儿的顺着心说完了话,不顾有没有人在意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哭,可他确是在意的,虽没有开口问,他晓得枣花会告诉他,他只要等……
“奶奶知道你的心,并不因为着流不流眼泪……”他把目光投向右边的一棵树,话却是说给枣花听,枣花不再哭了,瞧了他一阵儿,就站起身来,从蓝布格子裙右边的口袋里将插在里头的绿白相间的一枝梨花慢慢抽出来,搁在了碑前。转身笑着朝他说了一句
“今年的梨花比往年开的好!”
他看见枣花露出了很整齐的一排牙齿……
枣花站在梨树下,拿着一张半旧的照片,照片里的那个穿蓝布格子裙的姑娘,一头乌黑的好头发,口袋里插着一枝花,如果不是眼圈都红肿起来,嘴唇也干裂开来,应当是个体体面面的姑娘。这姑娘靠着向西边落下的太阳,站在一树梨花下,梨花开的正盛,白是白的纯碎,绿是绿的娇嫩……
枣花想着去年梨花开的是真好啊,简直像雪一样,她抬头看看这梨树,阳光有点刺眼,她把眼眯起来瞧……
今年的梨花到底是没有去年的白……不过,奶奶怕还是喜欢的紧呢……
2015年5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