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巴妈妈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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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一竿子高了。

泥巴和女友谷子一下马拉车就心急火燎朝楠木村走去,拐了个手臂弯后,离他家只有几竿子远了。路过他屋前祠堂门口时,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场可怕的不寻常景象。祠堂门口,乡亲们手忙脚乱地忙碌着。村头老槐树下面的跛脚爷爷,一手拿着柴刀,一手捏着竹子咔嚓咔嚓剖篾织花圈。隔壁家的瞎子阿公和两个后生拿着糯谷草,一股一股地在编织草绳。堂哥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屁癫屁癫在人群中穿梭。祠堂前面的石阶上,两边两只大石狮,张开大口,瞪着眼睛,仿佛也在呜呜大哭。显然,泥巴的妈妈张二婶已经不在人世了。泥巴和谷子跨大脚步,追赶山上的野兔似的朝家里走去。

泥巴的家座落在祠堂背后,一棵脚盆大被雷轰了半截子大杉树下面的一栋吊脚楼,依山傍水,南高北低,因地而建,占天不占地。泥巴和谷子走进屋时,进进出出乱窜着人,他妈妈巴掌宽散发着霉气的木房子里聚集了不少人。泥巴用双手扒开密不透风的人墙,在妈妈床前双膝一弯“扑嗵”一声脆下,抱紧妈妈嚎啕大哭起来:“妈妈,我是泥巴,你醒醒啊!你怎么不让儿子见最后一面就走了。是儿子不孝,爸爸去得旱,你一把屎一把尿把我盘养大,吃尽了苦头,没有过一天好日子,眼看儿子就要成家立业了,可你说走就走!妈妈你睁开眼睛看一下,今天我把你媳妇谷子也带来了,你可从来没有见过她啊!妈妈你睁开眼睛吧,看看你媳妇啊!”

张二婶是一个命比黄连还苦的人。泥巴呱呱落地的那天,天有不测风云,他父亲在村后那口蛤蟆塘边上一棵板栗树上摘板栗时,不慎掉下来,摔破头部,虽经抢救保住了性命,但全身瘫痪,吃喝拉撒全在床上。张二婶每天散工回来后,既要照顾躺在床上的父亲,又要料理幼小的孩子,生活极其艰难,在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他爸爸不忍心连累妈妈,喝了一瓶敌敌畏服毒自尽了。从给他爸爸治病到安葬,他家里欠下了一万多元的债款。

为了生计,为了把幼小的泥巴抚养成人,为了还清债款,张二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给人做小工,挑工、临时工,收拾破烂,上山砍柴、采药等,以弱小的身躯独自承担了所有的农活,以惊人的毅力支撑着这个破落不堪的家。好心的乡亲们见她们孤儿寡母,累死累活地苦撑苦捱,便上门苦口婆心地劝她另嫁,她总是淡然一笑,婉言谢绝。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这个昔日频临倒塌的家,在张二婶的日夜操劳下,渐渐有了起色,债款还得差不多了。泥巴学有所成,不负众望,考上了省里一所重点大学,成了山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泥巴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本镇做了办公室秘书,由于他勤勤恳恳,遵守纪律,三年后被选为镇长,去年又被选择为镇委书记。成了全县最年轻的乡镇委书记。县委组织部摸底把他例为下一届副县长的重要候选人。泥巴的婚姻大事也有了眉目,未婚妻是本镇计生办的谷子,他俩已商量好了“五一”放假时去家里订亲,见未来的阿婆,结婚生子后,把她接来,料理家务,招呼小孩,操劳了一辈子,该让她享享福,不要再在田间劳作。可是妈妈还没有见过媳妇一面就匆匆走了,泥巴感到非常伤心和痛苦。在世时愧对妈妈,死了后他一定要尽做儿子的孝道,把丧事办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他站起来,用手揩了揩满脸婆娑的泪水,对着在吸“喇叭筒”的堂哥说:“你熟识的人多,四乡八邻,村里村外的人都知道,去请一个风水先生来,一定要找一个稳重一点的,然后再去叫一个道人师傅来。一定要办丧事办得热闹一点。”

堂哥吐了一口烟雾,拍着胸脯说:“这事就交给我。一祖二命三屋堂,墓地是葬死者的头等大事,先生一定要叫一个最好的,就喊牛角界的粟师傅,方圆几十里数他最有名,谁家建屋看风水,谁家娶媳妇选吉日都去请他,连和我们毗邻的贵州省天柱县的白市和远口等地谁家有什么红白喜事都来喊他。凡是经他操办的红白喜事总是风调雨顺,人丁兴旺,五谷丰登,从来没有出现过差错。你爸爸的地就是他看的,若不是块好地的话,你能当上镇委书记。”

“好吧!就叫他。”泥巴同意说。

“道人师傅就叫老鹰咀的龙师傅,虽说他是一个瘸子,却鼎鼎大名。听说得到了师傅的真传,而且过了‘法’,法术相当高。”堂哥的话泥巴没有功夫细听了,把手一扬催他说“快去快回!”

堂哥车转身子,把屁股一扭,一阵风似的消失在人流中。

湘西是一个孕育了丰富多彩的传统习俗和民族风情的地方。虽然不少习俗面临绝迹或失传了,可仍然有一些在民间中广范流传着。在村里谁家死了人(小孩和年轻人除外),无论有钱或没有钱,都要广邀亲戚朋友,请先生道人按家乡的丧葬礼节,敲锣打鼓,热闹一番,笃信风水,请地师找一块好穴地,安置祖先骨殖,希望后人有所成就。这一次泥巴的妈妈死了,自然而然要热闹起来,何况他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村里最大的父母官。泥巴把村里的爷爷奶奶,伯父伯母,三姨五婶,堂叔母舅等长辈请来,商讨操办妈妈丧事有关事项。成立了治丧委员会,任命跛脚爷爷为主任,瞎子阿公为副主任,堂哥负责采买和收入记帐。并且还规定了谁煮饭、谁炒菜、谁摆碗筷、谁端菜、谁收碗筷,事无巨细,红纸黑字,各就各位,责任到人。

泥巴把这些事办妥后,粟先生来了,堂哥没有来,转身去老鹰咀请龙师傅去了。粟先生一进屋一屁股坐的竹椅子上,展开一张巴掌大的红纸,把张二婶、泥巴和谷子三人的生辰八字写了起来,伸出五指,一个手指一个手指推算起来:“后天是一个好日子,大吉大利,福星高照,出殡就定在后天吧!”粟先生胸有成竹地说。

“什么时候下葬?”泥巴问着。

“卯时,早晨6点整。太阳冉冉升起的时候,这个时辰最好!”

粟先生说完,屁股还没有坐热,马不停蹄叫泥巴带他去村后的乱坟岗寻找坟地。乱坟岗是村里的一座荒山,这里杂草丛生,鸦号遍野,野兽出没,甚是阴森恐怖。粟先生站在山坳上,左看右看,东张西望,说这里没有阴地,叫泥巴带他去其他地方看看,看来看去都没有眉目。经过邻村靠背山岭龙背岭的一片斜坡时,粟先生站住了,呆望着右边一小潭水出神。仿佛在畲里挖红薯挖到了一块金子一样,摸着胡子高兴地说:“就葬在这里!根据龙脉的走势。龙气运行方位来看,这里最好,左边有龙,右边有虎,后有靠山,前面开阔。山清水秀,能吸取龙脉所蕴藏的能量,是一块难得的吉穴。”这潭水虽然浅和小只有牛圈般那么大,却清清澈澈,晶晶亮亮,如阳光似月色。

“可这是方元村的山啊?”泥巴的头摇晃得像拨浪鼓,挺为难地说。龙背岭和乱坟岗背挨背,站在这里张开嘴巴“喂”大喊叫一声,泥巴家里都能听见。泥巴穿开裆裤时,经常和伙伴们在这里看牛、砍柴、打猪草、寻野菜。这里的青草绿油油,牛群一年四季吃不完。牛渴了走到这里来喝水,热了跑到这里躺下去洗澡。方元村的村民都叫牛练凼。

粟先生仿佛耳朵聋了没有听见似的,蹲下身子,从变了色黄得发白的黄挎包拿出罗盘,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看着罗盘说:“这里是一块宝地,把你娘葬在这里,你肯定荣华富贵,步步高升。祖里无人困,哪怕你连夜做。没有好的祖坟,晚上不睡觉地干也只能填饱肚子。祖坟葬得好的话,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爸爸的祖坟就是我看的,不是块好地的话,你能考上大学?你能当镇委书记?把你妈妈葬在这里,不几年你就能当县长或县委书记。青云直上,到时别忘了喊我喝喜酒。这地是方元村的,对于你来说是一件比头发丝还小的事情。你找方元村的书记,书记找山主本人,不能不给面子吧!万一不答应的话,给他一点钱,有钱请得爷挑担。这里是活龙穴挖井(挖葬棺材的洞穴叫挖井)时一定会遇到宝贝!”粟师傅带着神秘的色彩说。

“我去试试看吧!”泥巴回答说。

说完,粟先生沿着一条羊肠小道,高一脚低一脚往镇上方向走去。泥巴则循着石板砌成的小路,去方元村找张书记。张书记听后,嘴巴张开得像喝了一口蜂蜜,高兴得合不拢嘴,张书记说,这是信任她,是他的福气,连忙夸下海口说:“小事小事!包在我身上。”说完,他就去找山主话贩子。话贩子是一个能把死人说成活人的人,他不学无术,好吃懒做,胆子比走在街上的老鼠还大。在村里,经常包一些房子,砌墙、盖瓦、修公路、修渠道等事做,十场工夫九场亏本,最后亏得只剩下一条短裤了,又喜欢去麻将桌上的砖墙,欠了一屁股的债。人却非常精灵。当听说泥巴的妈妈死了,要葬在他那块地时,眼珠子一转,挺难为情地说:“这里是活龙穴,我早就清洗生看好了,我父母百年归世后就准备葬在那里!”

“我们这带坟地比牛身上的毛还多,若不是先生看中了那块地,我和书记也懒得来打扰你。红白喜事是众人事谁家都有,书记为了我们全镇的老百姓日夜操劳,按说我们大家要去帮忙才对,难道为了这点事你就拒绝门外。我开门见山问你有没有商量的余地,后脑壳的头发只摸得到看不见!”张书记也不是省油的灯,知道话贩子要钱不好直说在绕圈子。

“怎么商量?”这贩子狐狸尾巴漏了出来。

“你出个价吧?”泥巴要那块地心切。

“怎么好意思呢?鼻孔对眼睛地。”话贩子故意推托说。

“不要婆婆妈妈的了。你说要多少钱?”张书记瞪着眼睛,催他说。

话贩子伸出一个手指,乜斜了泥巴一眼说:“就一个整数吧!”

“一个整数是多少?一百、一千还是一万?”张书记唾沫星子差点溅在话贩子的脸上。他知道话贩子鬼点子多,攥得泥巴的手想狠狠来一刀、

“一万!”话贩子斩钉截铁地说:

“一万?你拿着刀去银行抢去吧!讲出来不怕人笑落牙齿。一千块钱,你答应是这么多不答应也是这么多。”张书记发火了:“答应的话今后凡事好商量,村委会周围要砌墙,门口还要做一个八字大门,答应的话这事就包给你。”

“镇文化站那栋木屋要折、批准了做一栋三层楼的砖房子,!”泥巴也给话贩子开出了优越的条件。

“好吧!一千就一千。两位书记对我太好了,莫说给了一千,就是一分钱不给我也答应。要是换成别人别说一千块钱就是拿一座金山给我我也不答应。”话贩子的嘴巴变得像八哥一样:“今后村里镇要搞什么建设的话,两位书记大人可要首先关照我,网开一面,为我开绿灯!”话贩子放长线钩大鱼。

“好吧!你帮了我的忙我会记在心里的。”泥巴答应说:“挖井的事就包给你吧,二千块钱,明天一定要完成,后天早晨6点整准时下葬?”

“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不会误事的!”话贩子高兴了,脸上立刻放出光彩,仿佛打了一场大胜仗。

泥巴心中大石落地了,满脸悠云一扫而光。匆匆朝回家路上走去。走到大门口时,看见老鹰咀的龙师傅挑着木箱,带着两个徒弟来了。粟师傅不知道走在他们屁股后面。龙师傅和徒弟一进屋就换了件青色的长袍,头戴法帽,在摆放泥巴妈妈的棺材前张罗开来,烧香化纸,敲锣打鼓,拜佛叩头,忙得像个旋转在地上的陀螺。然后,只见龙师傅手捧经书,跪拜在地上,虔诚地念起经来,两个徒弟拜在他屁股后面,跟着他咐咿呀呀在念着。

月亮刚从树桠里钻出来半边面孔来,一霎儿又被乌云吞没了。没有一颗星星。整个天空像一口倒扣的黑钢。吃罢晚饭,村里村外,一些和张二婶熟识要好的人,三人一堆,五人一伙,迈着沉重的步履,带着悲痛的心情前来看望她。有的鸡叫头遍了,才依依依不舍地走回家。

时间走得比村口前公路上的马拉车还快。明天张二婶就下葬了,可是许多事情还没有眉目等着要去做,尤其是打井的事,想到这里,天麻麻亮泥巴就打电话给话贩子,叫他见光就带人去打井。他则带着粟师傅往挖坟墓地走去。话贩子还真准时,泥巴和粟师傅走到那里时。只见他带领四个人,扛着锄头、铁锹、木桶、木勺、笼箕等工具在那里等了快一袋烟功夫。粟师傅忙不迭地拿出罗盘,小心翼翼地放在牛练凼上方中间,左看右看,然后在做墓穴的地方前后打了两个木桩,把一条细小的绳子捆在两头木桩上,作为墓穴的中线,使他们在木桩范围内打井。拿出一沓钱纸叽哩咕噜烧了起来。完毕拿着泥巴给他的一个大红包和一只大公鸡喜洋洋地走了。说斧头山“老”了一个人,叫他去看地,明早葬张二婶准时赶到,不会误事。

粟师傅走后,话贩子和带领的四个人卷起衣袖,挽着裤脚干了起来。话贩子走下去,在牛练凼里舀水,其他四个人排成一字型递桶泼水,泥巴告诉他们把水泼得越远越好,以防钻进土里面的水又渗到这里来。一会儿水舀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脚背深,这时话贩子仿佛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看见两条黄色的小金鱼,摇头摆尾,在水里游来游去,此刻在太阳光的照耀下熠熠闪光。他大声喊着:“书记,这里有两条小金鱼!”

“什么?有两条小金鱼!”泥巴眉毛一跳,惊诧地睁大眼睛,匆匆走了过来。在递桶泼水的四个人也停住了,走拢过来看稀奇。

泥巴看着水里来回游动的两条小金鱼,眼睛一亮:难道这就是粟师傅说的挖井时遇到的宝贝。难道粟师傅的推算那么灵验。难道他读大学当镇委书记真的是父亲的祖坟冒青烟管了事。想到这里泥巴吩咐话贩子把两条小金鱼用木桶盛好,然后拿到村口的山脚溪去放生。说完便朝家里走去,看看家里的事情办得怎样。

泥巴前脚刚走,方元村一些村民后脚就赶到这里,当他们看到话贩子和带领的四个人拼了性命地在打井时,人们各抒己见,众说纷纭。有人说,这山是话贩子的,可阴地是张家的;有人说,话贩子忤逆不孝败坏张家的风水;还有人说,话贩子不是人胳膊往外拐。桂花树下面的瘸子爷爷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喘着粗气爬上山来,平时他对话贩子的为人很不满,见此情景更是气愤不已。他把拐杖狠狠地往地上“笃笃”有声敲击着,颤抖着雪白胡子大声骂着:“浑蛋!你这不是破坏我们张家的风水么?你这样做是要得到报应的!”

话贩子脖子一仰,眼睛一瞪,溅着唾沫星子说:“我家的山散也好卖也好关你们屁事,有意见去粪坑里提!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村口的癞大爹走过来教训道:“你伤风败俗还有道理,要是往日族里的人不把你沉潭才怪怪。”

“‘沉潭’?那是什么年代!过去的老皇历,谁敢去翻,现在又是什么年代,讲出来不怕人笑落牙齿。”话贩子反驳着。

“是啊!他这样做的话的确该沉潭!”

“不沉潭也要他脱层皮!”

“都像他这样,一向安分的村里人不就乱了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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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们怒发冲冠,纷纷指责话贩子这个大逆不道的人。

瘸子爷爷和癞大爹叽哩咕噜讲了几句话后,把手一扬,乡亲们便一窝蜂似地跟着他俩下山去了。

张二婶的灵堂设在堂屋,堂屋墙壁正中悬挂着张二婶的遗像,遗像下面摆放着张二婶的棺材。棺材前面摆着祭桌,桌后面挂着关竹帘,帘上糊着一个大大的“奠”字。周围摆放化嘮、松扪、阳花圈、松柏、两边墙上挂着挽联,挽幛,正面墙上挂着写有“张二婶大人千古”的横幅,白纸黑字。灵堂里放了两张桌子,一大一小,大桌称“大殿”,小桌称“小殿”,大桌上放了猪头、公鸡、鲤鱼、馒头、糕点、及各种水果,猪鼻孔里面还插了葱。小桌上放了酒壶、酒杯、碗筷、钱纸等。灵堂布置得肃静庄重,“死者为大”体现得淋漓尽致,给人悲痛的感觉。

按照丧葬礼节,逝者下葬的前一天,是最热闹的一天,也是死者停留在世间的最后时刻。为了看死者最后一眼,送死者最后一程,张二婶娘家的人敲锣打鼓,又放鞭炮又吹唢呐,浩浩荡荡前来吃“豆腐”。方元村的张书记和村长来了,其他一些村的村长和书记来了,镇政府的一些领导干部来了,就连话贩子也拿着一个大大的红包匆匆忙忙走来了。泥巴和谷子披麻戴孝,站在大门口迎接前来吃豆腐吊祭的人;跛脚爷爷则在那里接待一拨一拨的客人;瞎子阿公则在那里按排一桌一桌的酒席;堂哥则坐在中堂门口,拿着礼薄登记礼物和礼金。往昔宁静的山村沸腾了,前来吃豆腐和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人声鼎沸,你拥我挤,人们肩擦肩,脚碰脚,从这边挤到那边,人们的哭声、锣鼓声、唢呐声、鞭炮声,此起彼伏,组成了一首丰富多彩的交响乐,仿佛这里成了集市人们在赶集一样。从中午开席直到晚上,流水席开了五十多桌。酒席散后,前来帮忙和打差做的人个个累得像一堆稀泥一样瘫倒在凳子上。

鸡叫头遍,送葬的人群便聚集泥巴屋门口,在等着张二婶出葬。粟师傅提前赶到这里。一阵“噼噼啪啪”响的爆竹声后,就举行毕面仪式,盖上棺盖后,众多人用手将棺材抬了出来,放在一棵硕大的柚子树下面的两根木凳子上。改用老杠抬。“哟嗬”一声殇夫们抬起棺材上路了。这时鼓乐齐呜,哭声一片。前面纸幡、纸人、纸马引路,吹鼓手紧跟后面,接着就是乐队腰鼓队。泥巴和谷子以及平辈份和下一辈份的人,头上戴着用白布扎成的孝帽,腰上系一根粗麻绳,穿着白孝衣,手里拿着大拇指粗的竹子制成的“哭丧棒”,跟随送葬队,沿途跪拜,边拜边哭。送葬队经过的地方,爆竹声声,纸钱满地。泥巴的家到牛练凼是一条才巴掌宽的黄泥巴路,弯弯曲曲,时高时低,凹凸不平,殇夫们走在这样艰难难行的山路上,中途不能停留,没有力气和经验是不行的,很难抬到目的地。为了配合默契,前后协调,他们用喊号子来告诉前头和后面抬棺材的人。当遇到小沟了,前面的人就喊“前方一条线”,后面的人回答“到了就看见”;要往右拐时,前面的人喊“准备往右拐”,后面的人回答“晓得跟着拽”;要上坡时,前面的人喊“就要上坡了”,后面的回答“大家齐心喏”。前面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喊,后面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回答,一顿饭工夫,从而顺利地抬到了牛练凼。

到牛练凼后,就是粟师傅的戏唱了,只见他穿着一双青色的粗布鞋,拿着一只很大的魂魄鸡,放在穴内,拍打着公鸡的头叫魂,大声念着:“领魂鸡来领魂鸡,你带亡人去归西。婆娑世界见佛祖,永保儿孙代代吉。鸾凤一叫亡人笑,云开五彩吉星高照。”说罢叫泥巴跳下井里,喊三声妈妈,喊一声抓一把泥巴放在口袋里,喊三声抓三把泥巴放在口袋里。完毕之后,只见殇夫们拽着系棺材的草绳徐徐放下井里,四平八稳后,泥巴和谷子首先抓起一把泥巴扔到棺材上,接着亲属们也跟着一把土撒在上面,话贩子和打井的四个人拿着锄头,铁锹填土起冢。不一会儿,一座隆起的新坟展现在人们眼前。

太阳从东方群山峰背后跳了出来。送葬的人群渐渐朝泥巴家走去。

旱饭后,泥巴倚在大门口,送那些送葬来吃豆腐的人群排着长蛇阵似的队伍匆匆离去。他喘了口长气,心头的大石总算放下了,三天三夜来忙得团团转,强迫着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可现在瞌睡虫向他袭来,他有点招架不住了,上眼皮和下眼皮开始打架。今晚一定要好好睡一觉。

第二天早晨,正睡得同猪猡一样的泥巴仿佛听见堂哥喊叫他的声音,他立刻竖起耳朵一听,的确是堂哥的声音,只听见他在大声喊着:“不好了,泥巴,快起床,你妈的祖坟昨晚被人挖了出来!”

“什么?被人挖了!”泥巴衣服来不及穿好,紧跟着堂哥屁股后面朝牛练凼跑去。

果然,泥巴和掌哥跑到那里时,不禁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棺材被抬了出来,放在穴墓一边带露水的黄土上,锄头、铁锹、篼箕横七竖八丢了一地。泥巴如五雷轰顶,肺都气炸了,顿觉四周一片黑暗,号啕一声,像堆稀泥一样瘫倒在地上,许久在大声哭喊着:“是谁做得那么绝情,那么过火,我可没有抱谁的孩子下井啊?!”

“人心隔肚皮,你知道是谁?”堂哥回答说。

“你去去把方元村的书记和话贩子叫来?快去快回!”泥巴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着。“好吧!”

------

张书记和话贩子看着眼前的景象时也惊呆了。泥巴气愤地问他俩:“你们知道这是谁干的吗?”

张书记摇头晃脑说:“不知道!这事做得太过火了,我们这一代盘古开天地以此来还没有发生过啊!”

话贩子把眼珠子一转说:“我知道是谁,十有八九是他们干的!”

“是谁?”泥巴、堂哥和张书记异口同声地问。

“是我们村里的瘸子爷爷和癞大爹一伙人干的!那天我们挖井时,书记前脚走他们后脚就走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骂我,说山是我的阴地可是张家的,骂我伤风败俗,忤逆不孝,还说如果是往日不把我沉潭才怪。说完瘸子爷爷和癞大爹耳语了几句后这伙人就全部下山去了!”话贩子一转身道:“我去找他们?”

“无凭无据,你去找他们他们会承认!”张书记说。

“算了吧!不要去找他们。你辛苦一下把打井的那几个兄弟叫来,把棺材埋下去。工钱我会双倍给你的。千万不要去找他们?”泥巴吩咐说。

没有多久,话贩子就把那四个兄弟喊了来。泥巴、堂哥、张书记、话贩子等人一起把张二婶的棺材抬起来放到了井里,然后填起土来,一炷香功夫重新隆起了一个新墓。泥巴每人发了二百元钱作为感谢他们的工钱。然后带着他们去家里吃饭去了。

第二天早晨,天擦亮泥巴就带着堂哥来到了牛练凼,出乎意料是张二婶的棺材又被人挖了上来。无奈,他再次叫张书记、话贩子和那几个兄弟们把棺材又放了下去,又重新隆起新墓,真可畏三起三落。

打这以后,泥巴多了个心眼,把注意力集中起来,全部放在他妈妈的坟墓上,晚上,每烧完一炷香,他便带着堂哥去妈妈坟上看一次,一个晚上要去看五、六次,看有没有人在那里挖坟墓。一晚、二晚、三晚------泥巴和堂哥按时去看,别说看不到人在那里挖墓连鬼影子都没见一个。半个月后他和堂哥就停止了下来,再也不去看了,毕竟不能去看一辈子。没有人再去动它,依然如故。

原来,张二婶的棺材半夜里两次被挖了上来的确是瘸子爷爷和癞大爹他们一伙人干的,他们这样做是报复泥巴把妈妈埋在方元的山上。

张书记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砌村委会周围的墙和门口要做的八字大门全部承包了给话贩子,半个月功夫,话贩子口袋装满了的钱。

泥巴也是如此,把折和做文化站的房子全部承包了给话贩子,话贩子时来运转,成了镇里大家都熟识的包头,走在路上或去镇里办事时,大家张老板长张老板短叫得清甜。话贩子是一个低头知尾的人,为了感谢张书记和泥巴对他的帮助和支持,经常拿一些好烟好酒去感谢他们。感情亲如兄弟,仿佛他们连衣共裤裆。

生活是一个万花筒,常常有着人们难以预料的变幻。正当泥巴春风得意,青云直上的时候。一天上午,泥巴突然接到县纪委的通知。说他利用职务之便,相信迷信,大办酒席收礼金,埋葬母亲。没有经过镇里的同意,自作主张把工程承包给话贩子。严重违反政治规矩和组织纪律,和十八大精神背道而驰。县委决定给予开除党籍和职务的处分。方元村的张书也受到了同样的处分。

谷子知道泥巴被开除党籍和公职后,写了一封信给泥巴说拜拜了。

泥巴拿着简单的行李,高一脚低一脚地朝楠木村走去,走到进村那条石板路口快转弯时,突然在公路上遇到了粟师傅,还没有等他开口粟师傅抢先说:“你妈妈那块地本是块上好的地,葬下去一定会保佑你升官发财,谁想到被人破坏了风水,接二连 三好几次,你走到这步田地能保住性命已经万幸了,换上别人不死也得脱层皮。”说完看都不看泥巴 咀朝前走一边走一边说:“我现在急着要去恶蛇坡给人看坟地,那里一个老人去砍柴被蛇咬死了。你妈妈的事以后有时间再谈!”

傻了三分钟后,泥巴嗫嚅地说:“好吧!”

泥巴走到他屋前面的祠堂门口,记得他第一次和谷子来时,不是最后一次。这里你来我往,聚拢了不少人给妈妈操办丧事,可眼前空荡荡地一个人也没有。只看见台阶上两只大石狮低着头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看到泥巴仿佛非常伤心的说:“你呀你,为了葬母亲毁了自己的前程,可惜呀可惜,你这样做太不值。你这样做不是孝顺,而是忤逆啊!你妈妈在土里面也永远不得安宁!”

妈妈死了,谷子走了,工作没了,泥巴看到两只石狮这时才从恶梦中惊醒,认识到这场葬礼的严重性,但一切太晚了,他悔不当初,抱怨终身,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吃………

2023年10月3日第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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