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特别体现在哪里?
简单地说,就是鲁迅的思维方式、
感情方式、思想观念、
对很多问题的看法,
和我们大多数人所习惯的不一样。
很多人都认为鲁迅是说真话的,
鲁迅自己说,不,我并不想讲假话,
但是我并没有把我心里想讲的东西全部说出来,
因为我心里想的东西太可怕了。
鲁迅还公开承认,
在一定的条件、环境下,他还要骗人。
鲁迅是一个非常不合时宜的人,
人们美化过去、未来、死亡,
其实不过是想找一个精神的避风港而已。
但鲁迅恰恰不允许我们有这样的避风港,
任何地方都不能避风,
你必须正视现实的不幸、不满和曲折;
你只有一条出路——正视,而不能逃避。”
——钱理群
为什么我们今天还要读鲁迅?
文|钱理群
01
“他妈的”背后,是一个很深社会问题
很多人问我,读鲁迅作品该读什么。我经常向他们推荐两篇文章,我说你读懂这两篇,大概就懂鲁迅了。第一篇是《论他妈的》。“他妈的”是中国的“国骂”,每个人都会骂。
鲁迅说他在农村观察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一对父子在一起吃饭,那天的饭菜非常好吃,爸爸就对儿子说:“他妈的,你吃吧。”儿子则回答说:“他妈的,你吃吧。”
这里的“他妈的”跟我们今天说“亲爱的”意思差不多。亲爱的,你吃吧。所以作为国骂,大家都非常习惯了。但这样的国骂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也从来没有人写文章谈“他妈的”。
骂人从来就有,中国古代就有,《诗经》时代就有骂人的,但那时候骂人不骂“他妈的”。骂“他妈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晋代,这是鲁迅考证的结果。
为什么从晋代开始?晋代有门阀制度,讲究出身,你出身大家族,就一切都前途光明;你出身寒门,就什么都没有。在这种等级制度下,那些寒门出身的人当然对大家族非常不满,但又不好也不敢公开反抗。
那怎么办?只好曲线反抗,说你为什么神气,不过是有个好妈妈,那我就骂你妈,并从这里得到快乐。但鲁迅说这是卑劣的反抗,他从“他妈的”这句国骂里发现了两个重要的东西:
一个是体制中的等级制度,另一个是国民性的弱点——卑劣的反抗,而不敢真正地、正面地去反抗,并因此得出结论:只要中国还有等级存在,中国就会不断地有国骂。
我们不由地会想到今天。以前曾流行过一句话:“学了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现在则说:“有了好妈妈好爸爸,走遍天下都不怕。”
而且这种等级制度正在固化,富二代永远是富二代,官二代永远是官二代,穷二代永远是穷二代,在这种情况下,就很容易出现国骂“他妈的”。
从这件事情上可以看出,国骂本来是个司空见惯的东西,我们平常都习惯了,没有任何人对这个问题提出怀疑。但是鲁迅提出了怀疑。而且他不但怀疑了,还把问题开掘得如此之深。
02
为什么鲁迅会说,他时刻要说谎
这是第一篇文章,可以看出鲁迅在思维方式上的特别之处。第二篇文章的题目也很怪,叫《我要骗人》。
很多人都认为鲁迅是说真话的,鲁迅自己说,不,我并不想讲假话,但是我并没有把我心里想讲的东西全部说出来,因为我心里想的东西太可怕了。
稍微讲一点,人们就会说鲁迅多冷酷。鲁迅说,如果有一天我把心里想讲的话全都说出来,还有人愿意接近我,那么这个人就是我真正的朋友。所以可以看出鲁迅是有所讲而有所不讲,并没有把想讲的话全部讲出来。
鲁迅还公开承认,在一定的条件、环境下,他还要骗人。鲁迅讲到一个真实的故事,他说有一年冬天,他从家里走出来,在门口遇见一个小女孩。
因为那时候有很多水灾,这个小女孩正在为灾民募捐。这个小女孩见到鲁迅就抓住他的手,说先生给点募捐吧。鲁迅做何反映呢?
鲁迅知道,当时社会正处在国民党的腐败时期,小女孩辛辛苦苦募捐来的钱是不会落到灾民手里的,一定会被那些水利局的老爷们给贪污掉。
因此在他看来,小女孩募捐的事情是没有意义的。这是鲁迅心里想讲的话,但是鲁迅说:
我能把这个话讲出来吗?我能对小女孩说,你这样做是没意义、没价值的吗?
我看到她渴望的、热情的眼光,我就说不出话来。我不但不会对她说出真话,相反我还要骗她,说小女孩,你做得非常好,我感激你。
鲁迅从兜里拿出一大把钱来给小女孩,小女孩拿到钱后,紧紧握住鲁迅的手说谢谢你。
小女孩的身影越走越远,她握手的温热鲁迅还感觉得到,但鲁迅觉得这温热像火一样烧灼着他的心,因为他骗了这个女孩子。
鲁迅反躬自问,难道我能不骗她吗?在那个时代能够处处、时时都说真话吗?他又想起母亲,远在北方的母亲已经80多岁了,她整天念叨的是要长生不老。
她对我说想要福寿,我能对老母亲说你不能长寿,你迟早会死的,我能这么说吗?我不但不能这么说,我还得安慰她,母亲你一定长寿,因为你一生做了这么多好事。
但在我的内心里,我感觉我骗了母亲。鲁迅由此得出结论,现在还不是披沥真实的时候,因此我时刻要说谎。
不知道诸位听了这个故事怎么想,我听了之后非常受震动。能够公开说真话的人固然了不起,但能够像鲁迅这样,如此真诚、坦率地承认自己也骗人,恐怕更应该得到我们的尊重。
这就引出了一个非常严肃的,也是我们每个人每一天都会遇到的问题——我们能够说真话吗?这个问题涉及我们的言说方式,鲁迅因此写过一篇文章,收在《野草》里面,名为《立论》。
其实我们讲话每天都是在“立论”,鲁迅在文章中提到,提出了三种说话的方式:第一种,按照事实说话,说真话;第二种,按照别人的需要说话,说假话;还有一种,说模棱两可的话。
我们恐怕每天也都面临这种选择——说自己心里想说的话,还是按照别人的要求来说话,或者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
其实人的言说方式,即所谓立论就这三种,没有第四种。每个人都面临一个言说方式的问题,谁也不去想它,不敢去正视它,但是鲁迅想了,正视了,他提出来了。
03
所谓孝道、报恩,实际上是权利绑架
我们再来看看鲁迅对伦理道德的看法,这在今天也是有意义的。比如说,我们今天大讲孝道,其中有一个观念叫“报父母之恩”。
鲁迅对此提出质疑,他说得很坦率,我想今天还是会让一些人难以接受。父母为什么生孩子,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要延续后代,延续生命,另一个就是想要性交。
为了满足性交的欲望而生下你来,有什么恩可谈。这是一个自然的生命过程,而有恩是什么意思呢?这背后隐含着一种“因为我生了你,所以我有权利支配你”的逻辑。
我有“恩”于你,因此你必须服从我,这完全是一种父权主义的思维,把父子关系变成权利关系。鲁迅所要质疑的正是这一点。
鲁迅说,你去看农村的家庭主妇,她在哺乳婴儿的时候绝不会想到自己正在施恩。一个农夫爱他的子女,也绝不会想到他是在放债,将来孩子长大了要还债。
所以鲁迅说,实际上这都不是真正的爱,真正的爱是超越交换关系和利益关系的天性的爱。
父母对子女的爱,子女对父母的爱,都是出于人的本性,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而所谓的孝道、报恩,实际上是一种权利关系。
这种话现在讲起来可能还是会让很多人觉得大逆不道,居然敢说父母对子女没有恩。
04
中国人最会做戏,最会玩弄文字游戏
我们再来看看鲁迅是怎么看待中国人的言说的。他对中国人的言说,包括报纸上的宣传,有两句概括:中国是一个文字的游戏国,中国是做戏的虚无大国。
中国人最会做戏,最会玩弄文字游戏,我看了很有同感。汉语可以说是全世界最灵活的语言,任何事情不好提,用汉语一说就变好了。
比如说失业,我们不叫失业,叫待岗,一听待岗,就说明有工作的希望,好像问题就不严重了。
这就是中国语言特有的灵活性,从另一个角度说就是游戏性。鲁迅因此提醒我们,在听中国人讲话、看中国人写文章的时候要注意:
有明说要做其实不做的,比如说我要做什么,其实并不准备做;
有明说不做其实要做的;有明说做这样,其实要做那样的;
有自己要这么做,倒说别人要这么做的;
还有一声不响就做了的。
听到这样的讲话或宣传,如果你真的相信了,用鲁迅的话说,你就是个笨牛;如果你还把别人说的话认真做起来,那就是不合时宜。
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说谎,但每个人都做出一副相信他说谎的样子,这便是游戏规则。如果你说破了,你反而成为公敌。
如何看待报纸的宣传,鲁迅也认为是一个很大的难题。往往它拼命说什么,反而是因为它缺什么。
鲁迅举例说,我们平时不会想起自己的额头或肚子并因此对它们进行特别的保护。但有一天他头疼或者拉肚子了,便会到处讲我们要注意安全,注意卫生。
如果听到这些话就以为这个人是个卫生家,你就上大当了,所以鲁迅说,缺什么才讲什么。由此鲁迅做出一个很惊人的判断。大事怎么看报纸宣传呢?鲁迅说他有一个经验,就是正面文章反面看。
我最近跟一个大学生谈话,我说你看网络消息,千万别随便义愤填膺地表态,你可能义愤填膺表了半天,最后一听是假的。
进入后真相时代,对于所有的问题,包括别人讲的话、宣传的话、网络上的话,都要有独立的思考、独立的判断,不能随便轻信。
但是反过来也不能随便怀疑,报纸不能全都说假话,有时候也会说真话,如果什么都正面文章反面看,就会陷入虚无主义的困境。
05
对公认的价值观,鲁迅有其他看法
在一个社会里,比如我们社会,会有很多公论,如科学、民主、平等、自由和爱国等,这些都是公认的价值观。鲁迅对这些公认的价值观持有怎样的态度?
民主。鲁迅当然是民主的支持者、鼓吹者,但鲁迅也提醒我们,民主有一条基本原则叫少数服从多数。这一原则可能会导致多数人对少数人的压迫。
这也很好理解,比如说网络的兴盛显现了民主的发展,但也会造成“网络暴政”,对此大家应该都有体会。所以说鲁迅在肯定民主的同时又质疑民主。
平等。鲁迅作为左翼知识分子,当然强调平等,但他也提醒我们,平等绝对不是平均主义。如果你强调平等,把一切都削平,你把最高的砍掉了,最低的也上不来,反而会造成新的社会问题,甚至带来新的社会灾难。所以对于平等,鲁迅也是既要肯定又有质疑。
自由。鲁迅当然强调自由,有记者曾经问过鲁迅,说如果你现在面对一个中学生,你准备对他说什么?鲁迅说,我要对他说,第一步要争取言论自由。
但鲁迅同时提出来,自由和平等可能是矛盾的。他批评当时的自由主义者,说你们讲自由是对的,但如果过分强调自由,陷入纯粹的精英意识,就有可能忽略社会平等。
还有爱国。鲁迅当然是爱国主义者,不过提醒我们,在存在着民族、国家观念的现代社会里面,每一个国民包括知识分子,不管有怎样的理想信念,都应该有基本的民族立场,都应该是一个爱国主义者。
在这一点上鲁迅是不含糊的。但按照他的思维习惯,鲁迅也对过分宣扬爱国主义、民族主义提出了自己的担忧。鲁迅要人们警惕那些爱国的自大家。
他举例说,当时有这样一些言论:中国地大物博,开化最早,道德天下第一;外国文明虽然好,但中国的精神文明更好;外国人的东西中国早就有过;外国也有叫花子,因此中国最好。
鲁迅说,这样的人完全不看自己民族的弱点,表现为“爱国的自大”,因此拒绝改革。中国现在第一了,还改什么?然而不改革,中国就会走向灭亡,所以鲁迅把这种爱国者称为爱亡国者,爱的是亡国,不是爱国。
鲁迅提醒人们,别看外国人总说中国好,其实是希望中国成为他们玩耍的工具,所以对这种外国人要保持必要的警惕。
由此可见,鲁迅对我们习以为常、从不怀疑的东西,如民主、自由、平等、爱国,都持有一种非常复杂的态度。他不是简单地肯定或否认,而是在肯定中有否定,在肯定中有质疑。
他强调既要吸取这些价值观念,同时也要保持质疑。要在吸取与质疑、肯定与否定之间不断旋转,从而使自己的思考逐步深入。这是一种我称之为鲁迅式的、既有坚守又有质疑的思维模式。
鲁迅是一个非常不合时宜的人,因为他的思维太怪了,太反常了,太超出我们习惯的事物了。人们美化过去、未来、死亡,其实不过是想找一个精神的避风港而已。
但鲁迅恰恰不允许我们有这样的避风港,任何地方都不能避风,你必须正视现实的不幸、不满和曲折;你只有一条出路——正视,而不能逃避。这跟我们大部分人的选择是不一样的。
作者简介:钱理群,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最具影响力的人文学者之一,北京大学中文系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清华大学中文系兼职教授。本文摘自:钱理群先生2017年关于“鲁迅主题”的讲座内容。
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鲁迅、周作人研究与现代知识分子精神史研究。代表作《心灵的探寻》《与鲁迅相遇》《周作人传》《1948:天地玄黄》等;钱理群一直关注教育问题,多有撰述并为此奔走。他被认为是当代中国批判知识分子的标志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