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还有书籍》第三季开播了，目前出到第三集。
过往我看这部纪录片，某种程度上可能是出于职业习惯：
面向非文化行业的大众谈读书，怎么谈都容易成为流量“杀手”，纪录片本身也不是什么容易爆火的形式，这部片子何以“出圈”？——我大抵是带着这样的疑问去习惯性点开每一集。
说实话，看过前两季，我也并不觉得其作为纪录片的拍摄手法本身有多好——都是直白和流水账式的叙述，深度基本也就到个人访谈为止——但胜在做片子的人有一股真诚，这些与书有关的受访者也一个个精神丰盈、掏心掏肺，如实地记录下来就已足够打动人心，所以观看体验一直也不赖。
但这一季，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我在每一集里都能找到更为厚重的力量感，也时时让我感叹，难怪这部纪录片，叫《“但是"，还有书籍》。
第一集：童年时背过的”金句“，让我热泪盈眶
第一集讲盲人阅读，选题就够让人惊艳。
先天性青光眼的史然以0.1的视力在模糊的世界中长大，在12岁的暑假彻底失去视力。
失去视力是什么体验？就是即使是爸妈拉着往前走，她也总觉得前面会有一个大坑；下大雨时，她在每天往返的路上突然迷路，人被淹没在风雨里，“那种感觉，就像一个健全人把眼睛蒙上之后，还把耳朵给堵上了，那种感觉是非常恐惧的。”
史然的爸爸通过她学盲文的老师那里打听到，中国盲文出版社可以办借书卡，且能够免费邮寄，就为她办了卡，她借来的第一套盲文书里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在看此片前，我从未觉得保尔·柯察金的那段知名“金句”通过一边摩挲着盲文一边读出，竟能有如此具象化的力量：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
民谣歌手周云蓬发起了“毛绒绒·陪盲童读书”的公益项目，请志愿者为小朋友读童话诗歌，制作免费的有声读物。
第一集的结尾，志愿者读起《小王子》，这本我翻过好几遍的书，也在此刻迸发出我从未感受到的能量：
“我曾经以为，我拥有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朵花，可是看见那座玫瑰花园，我才知道，我的花不过是一朵普通的花。”
“你的玫瑰的确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因为你的玫瑰，花了那么多时间。我要告诉你，我的秘密很简单，重要的东西，是眼睛看不见的，只有用心才能看清楚。”
“重要的东西，是眼睛看不见的，只有用心才能看清楚。”志愿者们又齐声朗读了一遍，我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在屏幕前热泪盈眶。
第二集：突破想象的苦，再次打破我的傲慢与偏见
第二集讲作家，这个选题我在点开前觉得无聊透顶——作为一个谈读书的纪录片，未免太寻常了。
结果我首先看到了喜欢的马华作家黎紫书，她的《流俗地》在我心中是我近些年读到的最“干净”的书，读时曾多次“意外地”浮现沈从文、汪曾祺与巴金的重影。
黎紫书的母亲在一夫多妻还合法的年代嫁给了一个已有家室的男人，而这个父亲嗜赌，欠下一屁股债，母亲则会拼命打孩子，导致她整个童年都苦闷压抑。
很多年里，黎紫书都不喜欢她的家乡怡宝，掺杂着灰色的记忆，她觉得这个地方落后缓慢，没有希望。
直到她成为全职作家，天涯海角地见了一圈世面，从北京、伦敦，到德国、以色列、美国，她终于感受到了怡宝的好：
它的不发展，它的缓慢，今天对我来说是像某种承诺……它让一个年纪大的人感到心安。
然后有了《流俗地》，像《边城》里安宁的小镇。在看到《流俗地》后记和这部纪录片以前，我甚至无法从书中察觉，作者其实是一个十分坚硬有棱角的人。
很早以前就已经觉得，有一天要书写我家乡的故事，这个是一定要写。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写，以后不会有人写，没有人会写，没有人能写，就是这个东西会消失掉，它就会沉默掉。
读书写作，帮助黎紫书摆脱了压抑；在她练就了笔力之后，又反哺了无数苦闷的人，包括把安全感重新带回给母亲，真好。
以前她会为了要做一个妈妈去担当， 然后尽可能武装自己，让自己变得强大，她的脾气也曾经相当暴躁。 后来我长大了才了解，那是她人生中可能最无望、又不晓得有什么出口的那段日子，直到她发现她的孩子变得强大， 可以保护她，不需要她去保护着，我觉得她就很放心，让自己变成一个孩子。
我很高兴看到我妈变成一个傻里傻气小孩子的妈妈，我喜欢看到我妈变成一个快乐的人。
但这一集里更让我震撼的，是范雨素，她甚至让我反复感到惭愧。
惭愧之一在于，她的生活突破了我的某种想象力。
譬如她说在北京，自己最憧憬的地方是世界公园，那个地方集合了一些全球“知名景点”，希腊的教堂、埃及的金字塔、法国的埃菲尔铁塔、荷兰的风车和郁金香…还有黑人穿着东北棉袄跳舞的表演。
于我而言，我从来也不会憧憬这样的地方，其一我不认为看到地标有什么了不起，其二大概是，即使没有出过国的时候，我也不认为去到国外亲眼一看会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
可是范雨素会，她在埃菲尔铁塔下感叹自己也不知道真实的法国人是什么样的，就感觉浪漫的法国人仿佛天天谈恋爱，不用上班挣钱；在荷兰的风车前谈论着《唐吉诃德》，说堂吉诃德是看了很多骑士小说，所以想要做骑士，她也因为读到了一些故事，开始想要冒险，因而获得共鸣。
她让我看到了这样一座公园之于许多人的意义，让我看到自己的偏见。
她的困窘也突破了我的想象力。比如我不理解，为什么一个少女因为对海南怀有憧憬，一个人跑去那里生活了几天，再回村里就会被指指点点，被认为“丢了整个宗族的脸”。
我更不能想象，什么样的村子，会把一个年仅13岁的少女推出去做村小的老师，这比送13岁的少女去结婚生孩子还要让我困惑。
更惭愧之处在于，在这样的困顿下一路走来，她依旧那么有生命力。这也再次让我反思自己残酷的偏见——如果路上遇到她，我一定不会觉得她的样貌之下藏着深邃的内心和流畅的表达力。
比如——
范雨素曾因一篇《我是范雨素》爆火，有出版社提着20万现金约她出书，希望她写一部非虚构，她却坚持写小说。对此，她的解释是：
在现实的世界里，我一直做保姆，做保洁，但在虚拟的、写小说的、创作的世界里，我就觉得我是一个上帝，我可以掌控书中每一个人物的命运。
当她站在水立方下，说自己刚来北京时就住在这里，就在这里租房子，后来村子被整体拆迁，现在回来，真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她的故事我看了两遍，每次看到这里，都抑制不住泪眼朦胧。
她离异带娃，把孩子放在五环外的皮村，去别人家里做保姆，午夜梦回，担忧自己孩子挨饿，写下了那首诗：
为了养活你
我做了城里人的保姆
我的孩子成了有妈的孤儿
白天，我假装幸福快乐地抱着别人的孩子
只有无人看见的夜晚
我才悄悄地哭泣
饶是生存（她说，法国人才叫生活，她的叫生存）逼仄如此，她还是不吝给孩子买书。她去旧书摊和废品站淘旧书，32块钱买了14本，“看见它们就很高兴”。在废品站，看到有的书甚至没有拆过塑封，她觉得很难受，“这样一本书从来没有人看过，就好像一个人，从来没有好好活过一遍。”
她始终记得自己年少时第一次在《读者》上看到哲学家第欧根尼的故事，说起自己放了学还要回家干活，羡慕第欧根尼可以躺在垃圾桶里啥也不干，那是她能想象的最幸福的生活。
希望如今的她在书里也找到了这样的栖息地。
第三集：你为什么那么愤怒？我还要怎么快乐？
无论学历高低，苦大抵是人生的底色，不过是有人在苦痛中走投无路，有人能将苦痛变成滋养。
那不勒斯四部曲的译者陈英，是四川外国语大学的教授，但当她说起童年，想到的是周围看到了太多歇斯底里的女性被限制在毫不自由的状况下带来的“噩梦感”、“窒息感”。
费兰特原文说的是，为什么这些母亲都那么地愤怒呢？细微的虫子，让我们的母亲、祖母，像恶狗一样易怒。这也是我小时候发现的一个比较大的问题，为什么我们周围的女人都那么的崩溃呢？每一天不是在骂丈夫，就是在骂孩子。
“为生活所累。”五个字就可以解释很多事情。
陈英说，她到了30多岁才意识到，自己的母亲将自己养大，经历的实则是一场非常可怕的生存战争。
陈英的母亲因为家里资源不足，断断续续识了没几个字就辍学了，保舅舅读书。舅舅实则并不珍惜，甚至会把书撕成一片一片的，她母亲还捡来读，读得零零散散，册与册之间也不连贯。
后来，母亲坚决维护陈英读书的时光。陈英在北京外国语大学读书时，觉得整个人生都很快乐，这种快乐在詹弗兰科·卡利加里奇的小说《虚掷的夏日》里找到了强烈共鸣：
他说罗马本身带有一种特殊的醉意，会消除记忆，而你们要做的就是随波逐流，享受当下。我当时跟北京的关系，特别像书中的男孩和罗马的关系。
而后她正式开启了自由而恣意的人生。
我小时候的决心就是说在40岁的时候，不要成为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就好……对我来说，人生最重要的应该是自由，自由做决断，自由地生活。我人生的唯一参照了。
扶霞（《鱼翅与花椒》的作者）的“专属”译者何雨珈的故事大概已经算是前三集里最“无痛”的了。这二位，动辄就在镜头里笑作一团。
但简单快乐如何雨珈，也有着苦闷的记忆。
她小时候被妈妈关在房间里背古诗词，这导致她一度厌恶阅读，因为觉得自己读书，只是在完成家长布置的任务。
长大后，她被一场车祸置之死地而后生，阴差阳错开启了翻译之旅。但当她想要辞掉老师的工作，成为一名全职翻译时，却被妈妈连续打了一个月满是责备与崩溃的电话，说她“没有一份正经的工作，怎么快乐呢？”
依旧是突破我想象力的故事——我没想到，翻译也会被父母认为是一份“不正经”的工作。
好在与书为伴，她依旧觉得自己是一个幸福无比的人。
收入不太高，或者是天天坐在电脑前，你也要非常自律，你没有单位，要自己交社保。但我对他（工作）的喜欢就是99.9%，这些不喜欢对我来说就是0.0001%。我觉得一个人能找到这样一个工作，就已经太幸运了吧。
何雨珈说，在翻译扶霞的书时，因为后者也精通中文和中餐，那整个体验就好像在做一个“祭祀”，可以直接跟“神”说，我想这样表达你的意思，可以吗？然后“神”就说，你去干吧。
都已经达到这样的状态了，妈妈为什么要问“怎么快乐”呢？人生，还能怎么快乐呢？
中国盲文图书馆副馆长何川有一句“金句”，在整部纪录片里位置非常靠前，此刻我却想用于收尾：
我也不知道读书有什么意义，这种是近乎于本能的东西，你是挡不住的。（就算我们）有一具哪也去不了的身体，但是有一颗好像无所不能的灵魂。
范雨素也说：
我知道自己的命运，一生都过得不好，但我依然要面对自己的命运呀，生命就是要努力向上生长的呀。
看过前三集，我觉得这部纪录片真的很切题：世界以痛吻我，但是，还有书籍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