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人看来，历史总是在不断进步的，人的思想也是如此。事实正相反，在历史上进步的时间和倒退的时间差不多一样长，剩下的时间则是在循环。而人类的想法，以及个人的思想有时是在进步的，有时是在退步的，有时是在循环当中

人类思想的底色是在轴心时代形成的，那时从东到西出现了一大批伟大的思想家和哲学家。在接下来的几百年里，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在思想领域都没有太多进步。中国在进入近代之前，在思想上并没有超越孔子的时代，后世思想家的高度更是无法比肩孔子和老子等人，更关键的是，他们的思相没有跳出孔子、老子等人画出的圈子。到近代之后，虽然不能说哪位思想家的历史地位超过了孔子，但至少在思想上不再受中国古代儒释道或者儒法的限制，有了发展。今天很多人依然会说春秋战国百家争鸣的时代是中国思想界的一个高峰，这是对那个时代的一种赞誉，也是对后来思想退步的一种惋惜。

在西方，进入近代的时间要比中国更早一些。但是从伽利略、笛卡儿、牛顿和莱布尼茨等人开创近代科学算起，满打满算也就是400多年。在此之前，人们的思想比2000多年前也没有多少进步。2000多年前生活在罗马帝国的欧洲人还普遍相信民主，而1000年前，欧洲人一生下来就接受了神给安排的宿命。所幸的是，欧洲近代的思想家超越了古希腊人，不仅拓宽和加深了人类的思想，而且确立了人在自然面前的信心，激发起人在思维上的主动性。在科学启蒙时代，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笛卡儿和牛顿。

笛卡儿被认为是哲学史上划时代的人物，因为他将哲学的发展从本体论转向了方法论。在笛卡儿之前，轴心时代的哲学家们最关心的问题就是世界的本原是什么，这就是本体论。比如，德谟克利特和中国墨家学者提出了朴素的唯物论，认为世界是由一些基本元素构成的。柏拉图则认为世界是二元的，即有理念的世界和表象的世界。古代印度学者则认为我们看到的世界是幻象，它的本质是虚和空。在古典文明之后，西方哲学家从柏拉图主义出发，发展出基督教神学，他们认为世界是由一个绝对的本原产生的，他们称之为“太一”。“太一”的概念和老子所说的“道”非常相似，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而“太一”则被基督教神学解释为神。。不论是持哪一种观点的哲学家，他们的共同之处就是关注世界的本原。到了笛卡儿，哲学拐了弯。笛卡儿更关心的是人是如何获得知识、认识世界的。具体来讲，他强调理性的作用，他认为人类的理性可以创造出各种新知，比如只要运用逻辑，就能从几个最简单的公理推导出整个逻辑学的知识体系。和笛卡儿持类似观点的是牛顿、莱布尼茨和斯宾诺莎等人。如果大家翻开牛顿改变世界的巨著《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一书，对比一下它和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就会发现它们在结构上完全相同。这是因为牛顿就是按照《几何原本》的格式去写这本书的。在牛顿看来，自然界存在一些基本的公理，比如他总结出来的力学三定律，在此基础之上，所有的物理学结论都可以通过理性推导出来。在强调理性的这一批思想家和科学家中，除了牛顿，大部分人都生活在欧洲大陆上的国家，因此理性主义也被称为“欧陆理性主义”。

和“欧陆理性主义”的方法论相对应的是英国的经验主义，其早期代表人物是弗兰西斯·培根。培根认为，人的知识来自经验，并且为了获得新的知识，不仅要对经验进行总结，而且还要主动做实验。因此，培根也被认为是现代实验科学的始祖。先来说说法国启蒙运动。很多人对法国这场思想解放运动并不陌生。从目的上看，法国需要同时完成摆脱宗教束缚和王权控制这两项艰巨的任务。直到18世纪，法国都没有完成像的宗教改革，传统天主教的势力依然强大。虽然著名的宗教改茶家加尔文是法国人，加尔文派(其实是它的一支胡格诺派)一度在法国有很多信仰者，但是天主教依然主导着法国人的精世界。到了路易十四当政时，他在1685年颁布了《枫丹白露敕令》，宣布天主教为法国的国教，改变了之前的宗教自由国策。这位了不起的“太阳王”：'还做了一件事，就是把法国从过去的封建制变成了中央集权制，封建主都被路易十四召集到凡尔赛宫，天天过着歌舞笙箫的生活，地方的权力则逐渐落到了国王派去的地方长官的手里。在这样的情况下，法国启蒙运动的目的就是反对教会和反抗王权。这个任务是相当艰巨的。

18世纪中后期，法国开始了启蒙运动，出现了伏尔泰、卢梭和孟德斯鸠等一大批启蒙思想家。这些人都是知识精英，要么是贵族，比如孟德斯鸠；要么出生于富商或者官员家庭，比如伏尔泰和达朗贝尔；卢梭和狄德罗虽然是平民，但是前者长期是贵妇人华伦夫人的情人，后者后来成为蓬帕杜夫人沙龙的常客，生活也很富有。当然，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理性主义者。

当处在上层的理性主义思想家开始对现实不满之后，他们提出了自己的思想和政治主张，为人类构建出一个理想社会的模型。按照法国启蒙思想家的设想，人类将建立一个完全平等、自由和博爱的社会，政府将按照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契约建立，权力将通过分权的做法得到制约，暴君和独裁者将不再存在，法律将维护人的自由并且限制人们滥用私权力。法国启蒙思想家所设想的这个社会堪称完美。这些思想对后来美国的国父们和法国大革命时期的领袖们影响巨大，而且至今依然堪称人类历史上关于政治、国家和社会最重要的理论。

不过，由于法国启蒙思想家都没有机会去实践他们的想法，因此他们并不清楚这件事有多难。当一些无知而无畏的雅各宾派领袖不顾一切地去实践那些理想时，悲剧就发生了，法国大革命可以用血流成河来形容。

和法国情况不同的是，苏格兰启蒙运动既不需要颠覆教会的权力，也不需要推翻王权，因为在此之前英国已经完成了宗教改革和资产阶级革命，教会已经不干涉世俗权力了，而王权已经被关进了笼子。苏格兰启蒙思想家所要考虑的是如何构建一个公民社会，因此，苏格兰启蒙运动的思想属于渐进式改革。

在做法上，它强调尊重社会既有的风俗和习惯，而不仅仅是普世原则；它支持自由，却不反对君主和贵族，这和法国人所要求的绝对平等完全不同；它崇尚理性，但是也承认在驱动社会变革方面，纯粹的理性是有局限性的，因此它也认可情感和道德在小范围内的作用。最关键的是，和法国大革命要实现大破大立不同的是，苏格兰启蒙思想家强调一切要在制度框架内进行。因此，我们从来没有看到英国社会发生欧洲大陆那样的动荡，而改良却在不断地进行。

法国的启蒙运动为人类设计了一个理想社会，而苏格兰的启蒙运动用行动构建了一个现代社会的样板。因此，在改造和完善社会方面，英国人的经验主义做法不仅更有实际意义，而且在思想上形成了一种真正可行的实现公平社会的理论，也就是古典自由主义。

保守主义奠定了现代文明的基础。“古典自由主义”这个名词今天大家听说得不多，但是它的一个同义词“英美保守主义”大家可能并不陌生。今天媒体上常说的自由主义其实和古典自由主义完全是两回事，甚至是反对古典自由主义的，它更准确的表述应该是自由社会主义或者福利社会主义，只是在20世纪初兴起的时候，害怕别人说它是俄国布尔什维克的社会主义，因此才声称自己是自由主义。自由主义不是我们要讨论的内容，让我们还是聚焦在古典自由主义或者说保守主义的思想上。据我的观察，不少中国人在内心是认同保守主义或者古典自由主义的。

那么什么是保守主义呢?我们不妨从它的代表人物埃德蒙·伯克说起。伯克是保守主义的的“鼻祖”，也被认为是近代重要的政治理论家和政治思想家。

要了解伯克的思想，我们需要对他的生平有些了解。严格来讲，伯克是爱尔兰人，不是英国人，但当时爱尔兰和英国是一个国家，因此今天英国和爱尔兰都把伯克当作自己的先哲。伯克于伯克在法国大革命爆发前出版了《与美国和解》一书，因此他被认为是自由主义的代表。等到他出版了《反思法国大革命》一书后，他往日的支持者，包括远在大西洋对岸的“美国国父”杰斐逊都反对伯克新的主张。但是时过境迁，这本书不仅被认为是伯克最知名且最具影响力的著作，而且被认为是保守主义的奠基之作。这本书深刻地影响了20世纪的哈耶克和卡尔·波普尔等古典自由主义者。

伯克之所以要反思法国大革命，是因为这场大革命爆发后，他目睹了它给几乎所有人带来的灾难。在伯克看来，法国大革命已经从追求民主和自由的运动，演变为一场颠覆传统和正当权威的暴力叛乱。法国革命家的做法和代议制、宪法民主是背道相驰的。伯克在书中反对泛泛的民主，特别是暴民政治。他认为，一名理发师或是一名蜡烛制造者原本不可能受到国家的迫害，但是如果他们被允许统治他人，国家反而会受到这些人的迫害。伯克的这些观点当时受到了美国革命家的抨击，比如杰斐逊和《常识》的作者托马斯·潘恩，潘恩还特意在 1791 年写下《人权》(Rights of Man ) 一书反驳伯克。不过，“美国国父”一代当中的许多政治家，比如约翰·亚当斯则认为伯克对法国大革命的评价是准确的。

那么在伯克的心目中，革命应该如何开展呢?伯克给出的一个样板是英国的光荣革命，即英国通过不流血的方式推翻了绝对王权的统治，实现了近代民主制度。伯克强调，过去一切文明历史需要具有继承性，法国过去的情况和英国类似，因此世袭王权在当时具有不可替换性以及存在的必要性，因为只有这样，前人的经验才能得到传承。相比法国大革命，光荣革命一点也不波澜壮阔，很多问题只得到了部分解决，比如英国的等级制度问题、男女平等问题，但是解决一部分总比没有解决好。

相比之下，法国人在革命的过程中选择了大破大立的做法，将过去的历史传统弃之如敝履，但是其结果就是破而不立，或者说无法立。法国当时最尖锐的一些社会问题，比如民生问题，不仅没有被解决，反而更加严重了。其他社会问题，比如等级制度问题、教会财产问题，也没有处理好。当一个政权无法解决民生问题时，它的合法性就会受到质疑，因此伯克由对于法国大革命做法的反思，发展为对于当时法国国民制宪议会法理性的质疑。伯克认为，由于当时的法国当权者不去解决问题，而仅仅是打着“自由”的名义，将它们一笔带过，这样的国民制宪议会本质上就是个错误。

伯克的这本书虽然因为观点过于犀利而在当时受到争议，但是大家都希望一睹为快。当时这本书的定价是同类书的三倍，但是一出版就卖了一万本，而且很快被翻译成法文传回了法国。不过，绝大多数法国人并没有因此反省，他们是一次革命接着又一次革命，直到今天。每一次革命时，法国人都抱有美好的理想，都无法忍受现实社会的不公平，希望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从伯克的经历和主张中大家不难看出，伯克并不是一个保守的人，他所倡导的保守主义也不等同于保守。事实上，保守主义“鼻祖”i这个头衔是后人加在他头上的，当时他没有以这个身份自居。今天人们容易从保守主义这个词联想到守旧、不变革，这应归咎于对conservatism不算太准确的翻译。其实在政治理念上，conservatism准确的意思是对一些价值观的坚守。那么伯克所主张的保守主义要坚守的是什么呢?主要是对于人的一些与生俱来的权利的坚守以及上帝秩序或者自然秩序的遵守。比如伯克强调尊重人的生命权、人的自由以及各种基本权利，这也是他在美国独立战争时站在美国一边的原因，因为在他看来，人的基本权利比英国政府的利益重要。同时，正是因为法国大革命伤害了人的这些基本权利，因此他会反对那场革命。保守主义者或者古典自由主义者，强调对于上帝秩序或者自然规律的尊重，他们反对将人的意志和人所制定的规律置于自然法则之上。今天大家在谈到古典自由主义时，就会引述哈耶克的一些基本思想，而哈耶克思想的基础便来自伯克。

后期的辉格党变得越来越激进，和早期的辉格党已经完全不同了。为了加以区分，大家把伯克所代表的辉格党称为“老辉格党”，后来的自由党称为新辉格党。英国早期的托利党更像是保皇党，后来它反而继承了老辉格党的政治理念。在今天的英美，保守派实际上是当年的古典自由主义者，而自由派则是激进派。英美的保守主义者并不是不改变、不进步，只是他们反对抛弃传统的巨变。

介绍完保守主义的思想，我们再来看看保守主义的实践。实践这些想法最好的是美国人，而这个现象则是由一位法国人发现的，他就是我们下面要介绍的托克维尔。

在介绍托克维尔之前，我们要对保守主义做一些评述。在我看来，保守主义或者说古典自由主义，是迄今为止人类在思想领域、政治学领域最重要的成就，它的主张也最符合人的自然天性和社会本身发展的规律。从柏拉图开始，人们就在反复设计各种理想的社会，有些还只是停留在书本上，比如柏拉图的《理想国》和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有些则被付诸实践，比如法国大革命和20世纪拉丁美洲的民族运动。其结果是，过激的理想主义实践都变成了灾难。每一次灾难之后，人们痛定思痛，常常会回归到保守主义的做法上。但是人类是不长记性的，消停一段时间后又会开始折腾，而每一次折腾之前，又会创造出所谓的新思想，比如今天西方各种极端自由主义思想就是如此。

极端自由主义思想的问题在于，它不承认差异，并且通过政治正确制造一个无差异的假象。本来，宇宙万物之间存在差异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比如，数量不到万分之一的星体占据了宇宙中物质质量(不包括暗物质和暗能量)的90%以上，这就是差异。再比如，同为哺乳动物，大象的质量是老鼠的千万倍，这也是差异。即便是同一个物种之间，比如人和人之间，智力上的差异也是巨大的。这个世界因为有差异而丰富多彩。人和人之间有了差异，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在结果上，特别是在财富上就会有所不同。这原本是自然界的客观规律，但是今天很多人试图否认这一点，他们试图通过平均财富来实现一个无差异的社会。这种想法背后的依据，其实是很多人认为自己可以不需要理由就有资格占有他人的劳动成果。当然，和过去一些统治阶级通过武力占有广大民众劳动成果不同的是，今天这些人是通过一些政治正确的原则，把自己不劳而获的想法和行为包装成社会正义很多人把自己的不如意都归结于社会，然后理直气壮地要求社会补偿，这种做法的结果就是整个社会经济的崩塌。在拉丁美洲，这种例子时不时都在上演。在世界其他一些国家，虽然没有采取如此极端的做法，但是这种想法很多人都有，甚至是他们的主流想法。当上述想法盛行时，我们不得不承认人类的思想在倒退，至少一大群人在倒退。

很多人觉得，人类的思想是沿着时间轴进步的，这其实只是一种误解。人类思想进步的时间只占到文明史中很小的一部分，大部分时候是停滞的，有时还是退步的。但是不管别人的想法如何，我们依然需要坚持人类思想中最进步的那些内容。可能有人觉得这非常难，但是在艰难的时候我们依然能够坚持我们的信念，这就是有理想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