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还是单身狗时,澳洲所谓的“人性化”在我眼中,无非就是在那些有台阶出现的地方,总会相应冒出一条长长的坡道,后来我才知它的专有名称:无障碍通道。
起初我并不以为然,不就是多修个斜坡吗?直到我看到满大街坐轮椅人士、手持盲杖人士以及推婴儿车的父母们悠闲地来来往往,畅行无阻,我不得不对这里无孔不入的“无障碍化”设施建设刮目相看。
不过,当我把家安置在内西的费明顿(Flemington)区时,这个美好的印象从此被打破。费明顿火车站是全悉尼仅存的几个老式火车站之一,这里没有随处可见的斜坡、电梯和自动手扶梯,火车站的南面是居民区,北面有一个全悉尼规模最大的水果、蔬菜、鲜花批发市场。无论从哪一面走来的乘车者,都需要先爬上一段长长的楼梯,经过售票台和时刻表屏幕后,再走一段长长的楼梯到达站台。
每个周末,停靠在费明顿火车站的车厢总会走下来自四面八方的人群,其中不乏新移民、留学生,也有不少亚裔老人忙碌的身影。他们或提着购物袋,或推着轻便的购物车,专程为费明顿市场而来。那里满地散落着一大箱5澳币的苹果,一大袋3澳币的土豆,还有混合贱卖的青椒、蕃茄、柠檬、花椰菜等各种果蔬,以及园艺爱好者喜爱的一些盆栽植物……令这些热情的人群犹如捧着西瓜进玉米地的猴子,心中充满各种难以割舍的犹疑情绪。
我猜他们中的许多人应该很想忘乎所以地满足一下自己膨胀的购物欲望,但有经验的人很快发现必须克制。毕竟一旦迈出市场,横亘在他们眼前的是通往火车站台那长长的难逾越的阶梯。
每次赶火车,总会看到无数踽踽老者吃力地挪着小推车,一步一台阶地下着楼梯。他们的车上可能放着小半箱猕猴桃,加点洋葱、玉米、包菜、香蕉之类的蔬果。赶火车的年轻人看到了,基本会停下来帮他们提起这些笨重的货物放到站台。有时他们会返回帮助另一个到达楼梯口的人,有时需要帮忙的人源源不绝,他们必须刷票进车厢,也没办法折回。一次我看到一位老太太在走到一半楼梯处喘着粗气,赶紧上前接住她的小车,并扶了她一把,她向我致谢的同时,又一番落寞的神情道:这个车站修电梯的提议递交上去太久了,可是到现在都还没批下来……说完她不住地摇头叹气,想来应该不是只向我一个人投诉过。
因为政府规划的一些因素,在这样一个极度需求辅助设施的地方,多年来一直只闻雷声不见雨点的改建呼吁声,可想而知,整个车站充斥着多少愤怒又无奈的抱怨声。
本来我对费明顿火车站的无障建设滞后无感,然而待我生娃后,因为常常要推婴儿车出行,开始不自觉地也加入怨一族。产假结束,我返回公司上班,每早七点半,我要搭火车先送孩子去邻近区域的托儿所,再从那里搭通勤火车去市区上班。所以,我成了整个车站唯一一位推着婴儿车的妈妈。当时宝宝刚满一岁,无法使用轻便的伞车,我只好把她放在较大辆的Maclaren里,于是,每周一到周五,在大清早固定的时间段,我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在楼梯底下,迎面而来的是匆忙的上班族,我必须找到某个人的目光对接上,然后询问:Excuse Me!可以帮我抬下婴儿车吗?
每个人都在匆匆赶路,这个时间点很难找到悠哉信步而行的人。被动如我,经常站在那里犹豫不决,平时不好意思开口求人的我,想不到竟以如此的方式开启“主动向他人求助”的社交训练。
一般情况下,我最欣喜的是情侣模样的路人向我走来。通常他们中女生的那位,总是像深有默契的朋友,对我的需求很快心领神会。她们会迅速地用手臂捅一下身边的男士,而男生们总在东张西望一番后,恍然大悟,立刻跑向我要求帮忙。极个别身强体壮的,甚至会兀自抱起婴儿车大踏步就迈向阶梯,一鼓作气冲到楼梯顶,紧随其后的当然还有早已笑靥如花的女伴。
多数时候,我潜意识里不愿意让女士出力。然而,往往却是她们,积极主动、爱心十足。一些独自行走的女孩,她们看上去娇小、纤弱,却总上前关问,反倒是我,“势利”地掂量她们的身子骨,然后委婉地表示拒绝!西装隔履的上班族男士,是不错的求援对象。他们态度谦和,也有些稍显谨慎,对我说:“麻烦你把宝宝抱出来?我可以帮你把车子拎上去。”那些酷酷地戴着耳机、一溜烟没影儿的年轻人,能量无敌,但通常眼里没活儿,我估且就厚着脸皮向他们多发出叨扰!
只有一次,我目测失准。来了一位穿印花长袍的印度大婶,我觉得她看上去身材壮硕结实,于是接纳了她的一片善意。然而当我们开始步上台阶时,我才注意到她的脚是一跛一跛的。很快,整个车子开始有点失去平衡地摇晃着。我开始担忧,那天车上还装有十来本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可想而知车子的重量超过心理预估。再看印度大婶,她略微皱了下眉,但没几秒脸上即恢复平静和刚毅。我心中感动,尽可能多地以最大力度握住婴儿车,希望多分担一点重量,以减少车子给她的脚带来的压力。
还有一次,一位温文尔雅的姑娘向我走来,她整半张脸是青色的胎记,她坚定而自信的语气,令我忘了婉拒原则。我们一起抬着车子走完一段长长的楼梯。当经过售票台,我要拐去三号站台,而发现她正在查看一号站台的火车时刻表,于是我和她告别。想不到她尾随而来,道:“一起抬下去吧。”最后我再三道谢,她却轻轻笑了一下:“没关系的,我有三个孩子,我很理解这种感受。”望着她转身走上楼梯,前往一号站台的背影,我的内心有说不出的感动。
某一天早上,我稍稍耽搁了下,错过了平日准时搭乘的班车。于是黑压压的人群不见了,我只好推着婴儿车站在清静的楼梯口等下一波人潮涌来。这时旁边一个不知什么名堂的宣传摊里走出一位穿蓝色T恤的中年人,他把手中的广告单递给旁人,然后上来帮我抬车。当到达楼梯顶时,中年男子向我指了指不远处已经围起来的工地说:“费明顿火车站的新建规划已经完成,即将开建,居民们很快可以享受电梯服务了。”
“哦,大概还需要多长时间?”我问。
对方想了想,回答:“大约在2016年年初。”
我是后来不经意间看了本地报纸刊登的大幅竞选广告,才发现这位帮忙搬车的人士原来是新州议会议员查尔斯卡里苏斯(MP Charles Casuscelli)。据说他十分关注悉尼西区的公共交通运输建设,想必费明顿的改建也是他提交的议案之一吧!想必他也长年被这里的怨声载道所困扰吧!
总算动起来了!虽然本地的基建速度实在令人迷醉,但新的火车站据估应该在2016年年底真的可以投入使用了。
这一年多,我们家宝宝也长大了,会走路会登台阶了。现在我不用搬救兵,只要把她放在楼梯口,她自己可以一手抓着栏杆,一脚一节节的楼梯踩踏上去,而我正好腾出手来拎婴儿车。
不过即使这样,仍然有很多路人回头问我:需要帮忙吗?每到这时,我的内心依然充满了暖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