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衣文录》(增订版) 【 作者:孙犁 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9月】
书衣,俗称就是书皮。包书皮很多人都会,但是若能像孙犁这般包的好,并在书衣上写上几点文字,发展成为一种独特文体——“书衣文”的就屈指可数了。
这些文字短则一句,长则数百言,文白相杂,朴素平实,内容无所不包,从中可窥孙犁读书、写作、生活之方方面面,十分有趣。今摘录如下:
《耕堂书衣文录•序》:
七十年代初,余身虽“解放”,意识仍被禁锢。不能为文章,亦无意为之也。曾于很长时间,利用所得废纸,包装发还旧书,消磨时日,排遣积郁。然后,题书名、作者、卷数于书衣之上。偶有感触,虑其不伤大雅者,亦附记之。此盖文字积习,初无深意存焉。
今值思想解放之期,文路广开,大江之外,不弃涓流。遂略加整理,以书为目,汇集发表,借作谈助。蝉鸣寒树,虫吟秋草,足音为空谷之想,蚯蚓作泥土之歌。当日身处非时,凋残未矣,一息尚存,内心有不得不抒发者乎?路之闻者,当哀其遭际,原其用心,不以其短促凌乱散漫无章而废之,则幸甚矣。
爱读书,亦惜书,视书如一生命,视书如友朋:
《广艺舟双楫》
久别重逢,如久违之时。惜君尘垢蒙身,亟为洁修整装,亦纪念此一段经历也。
《中国小说史略》
凡书物与人生等,聚散无常,或屡收屡散。得之艰不免失之易;得之易更无怪失之易也。此时童年旧物,可助回忆,且为寒斋群书中之最长者。(节选)
《潜研堂文集》
能安身心,其为书乎!
《西游记》
有友人言,青年人之不爱书,是因为住处狭小,余颇以为非此。书籍虽非尽神圣,然阅后总应放置于高洁之处,不能因无台柜,即随意扔在床下,使之与鞋袜为伍也。……我之于书,爱护备至;污者净之 ,折者平之,阅前沐手,阅后安置。温公惜书,不过如斯。(节选)
《铁桥漫稿》
有虫蛀而不易修,望之兴叹而已。
包书之乐:
《小说枝谈》
余中午既装《小说考证》竟,苦未得皮纸为此书裹装。适市委宣传部春节慰问病号,携水果一包,余亟倾水果,裁纸袋装之。呜呼,包书成癖,此魔症也。又惜小费,竟拾小贩之遗,甚可笑也。
《观堂集林》
此余六十岁以后索状书也。每日从办公室索信件封皮,携归剪裁粘连,视纸之大小,抽书装裹之。书橱之内,五颜六色,如租书之肆,气象暗淡,反不如原来漂亮,而余乐此尚未疲也。
《涵芬楼秘笈》
余与书籍,相伴一生,即称为黄昏之恋,似亦无所不可。(节选)
买书、读书、包书,当然也要评书,评书之版本、印刷、装帧等数不胜数,这里仅记数则对书内容的评价:
《忠王李秀成自传原稿笺证(增订本)》
李秀成临死前,明明乞怜于敌,此不止见于本文,且见于敌人之记载。而编者百般为其辩解,甚矣,非史学家实事求是之态度也。
《知堂书话》
刘宗武赠。书价昂,拟酬谢之。
知堂晚年,多读乡贤之书,偏僻之书,多读琐碎小书,与青年时志趣迥异。都说他读书多,应加分析。所写读书记,无感情,无冷暖,无是非,无批评。平铺直叙,有首无尾。说是没有烟火气则可,说对人有用处,则不尽然。淡到这种程度,对人生的滋养,就有限了。这也可能是他晚年所追求的境界,所标榜的主张。实际是一种颓废现象,不足为读书之法也。
《士礼居藏书题跋记》
此等书,颇便消遣,学问不深,趣味甚浓,玩物者之记录,非考据家之著作也。余好聚书,亦好此类书,较之一般书目,可多知古书源流,然于今世,则为几将枯竭之支流,无人向此问津矣。
读书包书常有自我反省,得人生道理,记两则:
《东坡逸事》
此为杂书中之杂书,然久久不忍弃之,以其行希字大,有可爱之处。余性犹豫,虽片纸秃毫,亦有留恋。值大事,恐受不能决断之害。
《鲁迅书简》
余性憨直,不习伪诈,此次书劫,凡书目及工具书,皆为执事者攫取,偶有幸存,则为我因爱惜用纸包过者。因此得悟,将如兵家所云,不厌伪装乎。
《祝京兆法书》
余近感:老年人多颠倒,语多重复。心有一念,顽不能散,一说再说,他人烦厌,而己不知。表现于文字亦如此。余青年时写作,一作之中,即使数十万言,无一重复语,似通盘背诵得过。今则不然,旬月之间,所题语言,即多重复。新枝不生,旧根盘结,此所谓生机渐消乎?
这中间也少不了生活的情趣和心迹,这是我觉得最有趣的部分:
《静静的顿河》
院中青少年,并不读书,无事可做,打闹喧嚣,终日不息。退处室内,亦不能看书做事。日日听这种声音,看这些形状,此即所谓天津风貌也。(节选)
评:彼时天津风貌,为今日中国风貌。
《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
一九七五年七月三十日下午,大雨成灾,庭院如潭,家人困处,我自包书。(第二册)
大雨屋漏,庭院积水,一片汪洋。(第四册)
积水未撤,屋漏,滴水未止。(第六册)
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为书籍的一生》
昨日从办公室抱回茄子五枚,小黄瓜二条,用八张报纸裹之,尚恐街头出丑。两手托护之,至家累极。(节选)
评:十分憨
《清稗类钞》
上午至街散步,道途多阻,或因拖拉机成队停留,或因施工加篱栅,或因自行车厂令青年成队试新车于通路,或修剪树木堆枝于路中,或就马路筛灰和煤,晾被褥堆垃圾,亦不得畅行,乃归。
评:看到了阮籍的影子,穷途痛哭而返
《扬州画舫录》
邻居送信,今晚将有地震。
评:哈哈哈哈
《海上述林(上卷)》
回忆在同口教书时,小镇危楼,夜晚,校内寂无一人。荧荧灯光之下:一床板,床下一柳条箱。余据一破桌,摊书苦读,每至深夜,精神奋发,若有可为。至此已三十九年矣。(节选)
评:当年读书人的常态,现在深夜的精力都用在玩游戏上了。
《毛诗注疏》
商务印书馆对传播中外文化,甚有功绩。所印书讲求质量,不惜小费。此丛书系普通版本,然与其他书店所印比较,则其字清,其行稀,纸张格式,优点显然。……书局各有特点:开明颇惜纸张,字总小一号。北新印书除鲁迅作品外,流传甚少,但纸张格式大方。神州国光社形左实右,所存只有古董,水墨毛边好纸,印象颇深。真善美书店,只记得曾氏父子名字。生活书店印品浩瀚,有益当时,然今日在我案头,无一册。 古籍读本,商务最佳,其影印古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更无论矣。
评:不读书,不买书,不知书局之区别。现在存活的是不是只有生活和商务了?
“今日文化” (注:此为作者自拟标题,实写于《河海昆仑录》书衣上)
这是和平环境,这是各色人等,自然就有排挤竞争。人事纷纭,毁誉交至。红帽与黑帽齐飞,赞歌与咒骂迭唱。严霜交加,百花凋零;网罗所向,群鸟声噤。避祸尚恐不及,谁肯自投陷阱?遂至文坛荒芜,成了真正无声的中国。他们把持的文艺,已经不是为工农兵服务,是为少数野心家的政治赌博服务。戏剧只有样板,诗歌专会吹牛,绘图人体变形,歌曲胡乱叫喊。书店无书,售货员袖手睡去。青年无书,大好年光虚度。出版的东西没人愿看。家家架上无自购之书,唯有机关发放之本。转日破烂回收,重新返回纸厂。如此轮回,空劳人力。
评:当时的警语了,对文坛的剖析十分犀利。
《西域之佛教》
昨夜梦见有人登报,关心我和我的工作,感动痛哭,乃醒,眼泪立干。
评:真性情。
《六朝墓志菁英》
余业此既厌且疲矣,然无他事可做。小本书既利用旧封套包装近毕,今日乃及此书。昨晚乱梦,晨五时半起,沿多伦道向海河方向行,过嫩江路再一横路,折右而行,至鞍山道口。门牌鲜明,仰视楼上,窗帘花丽。主人未醒,往返徘徊。至家,共历一小时。
评:仿佛看到了《世说新语》中王子猷“雪夜访戴”的场景?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
昨晚台上坐,闻树上鸟声甚美。起而觅之,仰望甚久。引来儿童,遂踊跃以弹弓射之。鸟不知远引,中二弹落地,伤头及腹。乃一虎皮鹦哥,甚可伤惜。此必人家所养逸出者。只嫌笼中天地小,不知外界有弹弓。鸟以声亡,虽不死我手,亦甚不怡。
评:“鸟以声亡,虽不死我手,亦甚不怡。”仁者,爱人。对生命的敬畏,对自我的躬惭,都在这一句。
《续古文苑》第四册
在短短的三个月中,你在我的感情的园林里,形成一棵大树。你独成阳光,浓阴布地,俯视小草。(偶然想到)
评:创作乐趣无限多,随感应当随时记。
《华新罗写景山水册》
甲戌夏装。余后半生与旧书打交道多年,所受污染多矣,此亦老死而无悔之一途乎!砚中墨干矣,可以无言矣!
这些画册,都是六十年代,从北京书店邮购而得。文明书局所印字帖画册甚精。鲁迅先生居沪,所逛书店,文明为常去之处。兼售旧书,故又是先生一人进去,留夫人及海婴于店外,恐小孩受旧书尘垢污染也。今日装成,忽忆及此。
评:逸闻轶事当于此种笔记中求之。
《阮庵笔记》
过去的书籍,没有广告。顶多有些本店出售的书目。目前的书刊,从封面到封底,都是红红绿绿的广告,语言污秽,形象丑恶,尚未开卷,已使人不忍卒读,隐隐作呕。
这些往日的线装书,则是一片净土,一片绿地。磁青书面,扉页素净,题署多名家书法;绿锦包角,白丝穿线,放在眼前,即心旷神怡。无怪印刷技术,如何进步,中国的线装古籍,总有人爱好,花颜永驻不衰。
评:线装书,见得到的买不起,见不到的空追忆,现在也有不少好书,还是该多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