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如果想念的极致是不想念,我愿意不停地转圈下去,直至死亡。忘记即是死亡。
雪密密地下着。
林墨没有想到南方也会下这么大的雪。他打开窗,风裹着雪花撞了一身,他看着袖口的寒英,有些兴奋,雪很干,很长时间保持着原本的形状。
他穿着病号服跑下楼,开始跳跃,旋转,在密密的雪中。
直至完全失却力气,沉沦在地。
01
春风带着一个隐秘故事流转。
林墨在艺术学院舞蹈系读古典芭蕾,大二的时候,宿舍进了个外系的同学。他很高,背着大提琴,有着干净的短发,指节细长分明,单眼皮望着任何东西时都显得很淡漠。
“我叫方远山。”他主动伸出手打招呼,散发出淡淡的沐浴露的味道。
林墨瞥了他一眼,继续蒙头睡觉。宿舍其他人也不过礼节性寒暄两句,便各自忙各自的。
本来的,虽然都与艺术相关,不同领域的人契合度并不算太高。更何况林墨宿舍的人大多懒散随性,与方远山不是一路人。
林墨便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觉得方远山这样一个严谨的一板一眼的人并不会有多喜欢他们。
他总是宿舍里起得最早的那个,洗漱,跑步,练琴,研习乐理。林墨在某个早晨见过他,就在校园的莫愁湖边,温阳,柳岸,不知名的紫色花次第开放。方远山将大提琴支起,音符便缓缓流出。对岸的鹭鸶排队飞向天空,光影流转,一切仿佛静默,人间只余了他的乐声。
因为不同系,除却每天宿舍见面外,便只有大课会偶尔碰见。林墨常常溜课,但方远山向来勤勤恳恳一堂不缺。难得去上课的林墨见到他便坐到他身边去:“优秀同学,向你致敬。”他比划了个敬礼的姿势,露出俏皮表情。
方远山浅浅地笑:“你也很优秀,你的舞跳得多好。”
“你见过我跳舞?”林墨意外且惊喜。
“你是去年的芭蕾舞全校第一吧?你跳的吉赛尔。”
方远山始终忘不了当初那遥遥一眼。
他其实对舞蹈并不熟悉,若不是被旁人拉去看了那场赛事,恐怕也不知自己竟会被一个陌生人的舞姿吸引。
吉赛尔的主角是女子,但方远山却是在林墨甫一出场便移不开目光的,彼时的他刚刚走进剧场的门,便如被磁石吸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他的每一次跳跃,旋转,都左右着方远山的心神,仿佛天地间明灭了一刻,自此心无旁骛。
林墨从方远山的眼中读到欣赏,没来由地竟有些羞赧,他用手掌覆在脸上搓了搓,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要是哪一天我能跳你拉的曲子就好了。”
“当然可以。”方远山眼中都是温暖笑意,“就这么约定了。”
有了约定,仿佛就有了隐形的纽带,两头各自拴着一颗心,让人有不会分离不会告别的假象。
后来,林墨不再缺席大课,早早地占了位子,身边的位子永远留给方远山。如果方远山偶尔来得晚,他便会忐忑,却并不追问也不打听,不过是略略迟到,他不该表现得那么在乎,未免太过刻意。
可在见到方远山出现的刹那,他还是有难以掩饰的开心,每一次小小的尘埃落定。
方远山每晚都会迟一些回宿舍,夜里清静,他会在琴房练上几个小时。林墨便去旁观,不旁观的时候就在练功房练舞,方远山空闲的时候也会来看他,然后一起去吃夜宵。
校园外的美食一条街,多是烤串,酱猪蹄,奶茶。林墨不能吃,舞者都自律。方远山便请他喝酸奶,各式各样的低糖酸奶,林墨喝得很开心,觉得这便是岁月静好。
这样的静好持续到冬日落雪。
林墨见到一双蓝色手套,第一眼便觉得与方远山的气质很搭,于是林墨买下来,打算晚上送给他。
林墨并没有想过在这个夜晚居然没有见到方远山。
他在练功房没有等到他,去琴房没有找到他,给他打电话关机,哪里哪里都找不到他,仿佛消失。
形影不离会成为一种习惯,当某一天联络不上方远山时,林墨变得很慌张。
林墨在心里想过无数种可能,他是不是回家住了?他是不是和朋友通宵唱歌去了?他是不是临时去外地演出了?
他不会出什么意外吧?他、他、他……满脑子都是他。
林墨抱着脑袋,觉得脱力一般。停顿半晌,他冲出宿舍楼,在路边的石阶上坐着等。
夜很静,月不明,橘色的路灯融融不灭,他仿佛等了几个春秋。直至快要天亮,方远山站在了他身边,一脸的吃惊模样。
“你怎么待在外边?”他问。
林墨看见方远山,像看见千千万万的水都汇聚一处。他跳起来,语无伦次:“你去了哪里?为什么电话关机?你有没有事?”
方远山拍了拍他的肩:“和同学聚会晚了,手机又碰巧坏了。”他顿了顿,“你这是在等我?”
林墨没吭声。
方远山眼中闪过触动之色:“外面太冷了,这会儿也进不了宿舍,去我的琴房吧。
黑暗之中点一盏小灯,只两个人。
方远山轻轻地拉起琴:“咪发啦哆嗦——”舒缓美好的旋律。林墨好奇:“这是什么曲子?从没听过。”
“我新想的曲子,才几个小节。”
“真好听,很想伴着这支曲子跳舞。”林墨足尖点地开始旋转,再旋转,不停地旋转。蓬松的发随意散在锁骨之上,随着舞步飘逸不羁。
方远山看着他笑:“等我谱完这支曲子,送给你。”
02
一年一度的芭蕾舞比赛开场,林墨一路过关斩将走到了决赛。若是能得了总冠军,那便有很大的机会申请继续出国深造。
他一直都想去乔佛里舞蹈学院,一直都想。
但是,如今这个念头却变得犹豫,那便意味着将与方远山别离。他不想与之别离。
他发现自己从某一天开始突然懂得了牵挂。
以前,他也谈过一个女朋友,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见到亦好,不见亦不想。分手的时候女友深深地看着他,说“你不爱我”。
爱是什么,林墨觉得这个概念很模糊。他爱舞蹈,愿意为舞蹈吃任何苦,愿意付出许多精力,愿意一辈子与舞蹈相伴。但他对一个爱好并不会有牵挂的念头。
可他对方远山有,除了愿意吃苦,付出,相伴,他还会对他牵挂。
他吓了一跳。心里有条浅浅的河流过。
还有三天决赛,林墨在练舞的间隙记挂着给方远山拿琴谱,去的地方很远,回来的时候已经入了夜。林墨加快了脚步,眼看再走过一条小路便到学校侧门。
可从黑暗中突然蹿出几个不速之客,将林墨团团围住。林墨借着灯光看去,这里有几张脸孔他见过呢,正是将与他在古典舞决赛上碰到的对手。
“林墨,你要是现在退出比赛,我们可以考虑放你一马。”为首的人说。
林墨甩了甩头发,笑:“我为什么要退出?再说了,即便我退赛了,也轮不到你们拿冠军。”
对方显然被激怒:“你小子不识好歹!那就不要怪我们折你一条腿了!”他转头对着同伙一声呼哨,一干人等一齐冲了上来。
林墨左躲右闪,勉力支撑。然双拳难敌四手,没有一会儿,林墨便败下阵来,被围在中间一顿乱拳,他心叹不好,一时间绝望得很。
直到突然觉得身上一松,那些围着他的人迅疾散开,从重重光影间,他见到方远山,正挥舞着一根木棒驱赶挑事儿的人。
方远山很快来到他面前,恨恨说:“还愣着干什么?跑啊!”
他拉着他,跑。
没有胜算,只有跑,狼狈地跑。林墨却觉得很开心,一路大笑。方远山瞪他:“你还笑得出来?!”
二人一口气跑到侧门,那些人方才没有追过来,方远山扶着腰喘气:“我见你这么晚还没回,幸好出来看了一眼,那都是些什么人?你怎么得罪人家了。”
林墨的嘴角肿了起来,笑起来的样子很奇怪:“就是一起比赛的,怕我和他们争名次。”
方远山叹口气:“走吧,我陪你去校医务室。”
“不用那么麻烦。我有数的,不过几天就消肿了。”林墨拉住他,从怀里抽出一直护着的但已有些皱的琴谱,“一张都没丢。”
方远山愣住了,半晌才晓得伸手去接:“你……你……”竟不知说什么好。
林墨龇着牙笑:“感动不?感动的话回去帮我涂点儿红药水。”他一把揽住方远山的肩膀,嘻嘻哈哈地往宿舍走去。
宿舍里的其他人还没回来,只点了一盏暖黄的灯,方远山坐在林墨对面,悉心地用棉签点涂着他的伤口,点几下轻轻吹一口气,痒痒的,暖暖的。
林墨的目光就没有从方远山的面上移开过,那么近,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仿佛喝了酒,一点点沉醉一步步沦陷,林墨越靠越近,那一刹那,他想要吻上面前的男子。
方远山敷药的手顿住了,面色渐白。空气凝滞胶着,山雨欲来。他猛地将脸别开,猛地站起身,连椅子都带翻在地,“咣当”一声。他没有停顿,转身夺门而出。
屋内只余了林墨和一盏孤灯,他保持着当时的坐姿没有动,许久许久才从微肿的嘴角扯出一个笑,在墨色夜里倍显凄凉。
那夜下了雪,林墨记得的,方远山一夜未归。他等了一夜,愈沉默愈牵挂,愈执着愈绝望。
他知道,还没有开始已然结束。
方远山第二天缺席了大课,这是他第一次缺席课程。林墨去琴房找,亦不见他。回到宿舍,见他的床铺收拾干净,行李俱都带走,只余了一双蓝色毛线手套在床头端正摆好,是他还回来的,从此不要的。
林墨握着那双手套走出宿舍的门,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挣扎着走完那段楼梯的,那段他与方远山走过许多次的楼梯,如今走起来好长好长的,每踏一步都疼痛。眼前昏沉,又仿佛见流萤杂乱无章地游走。喉间也痛,有类似哽咽的声音想要冲出,却最终归于静默。
终于辗转从旁人处打听到他的消息,原来方远山以最快的速度在校外租了房。
一栋旧式三层小楼的一楼房间,暗色红漆的窗棂,橘色灯光亮着,方远山的身影时不时出现在窗户上,断续地拉一些曲子,忙碌但不失条理。
他离开他,过得并没有不好,一切仍是如常,他的生命里可以没有他。
林墨这样想着,心内便颤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冷,心颤得愈发厉害愈发疼。他又立了一会儿,走近小楼将蓝色手套放在一楼的床沿上后转身离开。
屋内的琴声断了一断。
雪停了,在地面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每一步都朝着远离的方向。
因为下雪的缘故,校园外的小吃一条街变得冷清,地面混着雪和泥水被来回踏过,污浊不堪。
哪里还有曾经。
“林墨林墨,你不吃猪蹄的吧?哈!那你看着我吃。”
“林墨林墨,雪糕也不能吃?太惨了。”
“林墨林墨,新出的海盐柚子味的酸奶适合你。”
“林墨林墨,这款便便帽来戴一下?”
“林墨林墨……”
一场大梦。
脸上凉凉的,不知是雪花飘落,还是零落的泪珠遇到冷风。林墨脱力一般,终于走不下去,这条路太长,他一个人如何能走下去……
03
一个月后的舞蹈比赛,林墨不出意外地拿了冠军。
他第一时间摁出了方远山的号码,却终究没有拨出去。
林墨成了校园的红人,走在路上都常有陌生人打招呼。他有时随意点个头,有时什么都没有,脚步从不停留,长发在耳边被风吹起,带着光影流转。走着走着,春天就来了。
再过几个月,便是毕业大剧,林墨选择的是《吉赛尔》。这个剧目已经稔熟,他只想精益求精。当然,他还有着私心,他盼着方远山能来看他的毕业演出,哪怕只一眼,便觉得所有等待都值得。
大课的时候,林墨坐在最后一排直愣愣看着方远山,他瘦了些,还是淡淡的样子。一堂课下来林墨的心跳都很快,终于撑到下课,他鼓足勇气走上前去,想要邀请方远山来看自己的毕业演出。
这么久了,自从方远山离开宿舍,他们还没有说过话。方远山没有看见他,径自出了教室门,熙熙攘攘的人将二人隔了开去。林墨着急地向前挤去,眼看着就差几米的地方,他停住了脚步。
一个娇俏的女子跑到方远山面前,冲他甜甜一笑。方远山也笑,还伸出手抚了抚她的发。
林墨从没有见过方远山这般笑过,宠溺的温柔的,眼里都有着温度,可以将冰山都融掉的温度。
她挽着他,偎依着离去,在春日的暖阳里尤显美好。林墨沉默地看了许久,终是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而去。
那晚,林墨将自己灌醉了,醉得很彻底,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吐出来,眼前白茫茫一片,耳边也嗡嗡乱响,他宁可自己从此盲了,聋了,再也见不到听不到。
第二日,林墨便将一头的长发剪短,仿佛做了了断。他不再去上大课,偶尔校园里碰见,他也彷若不识,匆匆走过。
他只是更加勤奋地练习舞蹈,如果想念的极致是不想念,他愿意不停地转圈下去,直至死亡。
忘记即是死亡。
终于在蝉鸣初唱的时候,迎来了毕业大戏。
来看林墨跳吉赛尔的师生早早便挤满了演出厅,在那些人来人往中,他没有看见方远山。曾几何时,无论多么汹涌的人潮,他都能一眼找出方远山,之于他,方远山就是一束光,那么耀眼,只一眼就移不开目光。
演出意料之中的成功,再三谢幕后,林墨揣着一身疲惫回到后台,甫一进化妆室的门,他便愣住了。
桌面上多了一瓶酸奶,海盐柚子味的。
林墨只觉得心快要跳出来,他擎着酸奶四处张望,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他想要忘记却如何也忘不掉的身影,他来了,他还是来了。
“别找了。”一个女声在身后响起,“他已经走了。”
他回转身,心往下沉了沉,见过的呢,方远山的女朋友。
她走近了一点儿,眼神算不上友好:“久闻大名,今日才算面对面见着了。”
林墨冷漠地别过脸去:“有事么?”
“我来替方远山来祝贺你演出成功。”她说,“顺便问你一下毕业以后怎么打算。”
打算?
林墨苦笑一下:“你们希望我如何打算?”
女孩沉吟了一下,缓缓出声:“其实,他们传言你是因为追求我不成而和方远山决裂,其他人也都骂他对兄弟不地道。可我心里清楚,你我根本不认识,所以你纯粹就是为了他,对么?”她上前一步,定定看住林墨,“但是你要知道,他和你不是一样的人。所以,请你远离我们吧。”
林墨低着头,半晌道:“他怎么想的?”
“他不出现,让我来和你说,自然想的和我一样。”女孩望着他,表情明昧不定,“离开并忘记吧。”
林墨扬起脸,望向虚无:“我知道了。”
林墨最终选择了去乔佛里舞蹈学院继续深造。走的那天,天很明。他觉得自己也不用悲戚,至少在他人眼中,他有着多么光明的未来。
送机的人里有许多大学同学,包括外系的,有些甚至叫不上名字,只因见过他的舞蹈便赶来送他。
而他心心念念的那个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华灯初上,方远山直到林墨乘坐的航班飞离许久才从机场离开。
他始终没有勇气出现,出现了又怎样,是笑一下,还是握个手,抑或是拥抱?他终是没有梳理出头绪,怯懦逃开。
04
林墨在学院进行了更加专业和系统的学习,他大约天生适合吃这碗饭,舞蹈修养比旁人都要精进迅速。
当然,他也比旁人更加刻苦。日升月落,天晴或雪,他的练习从不停歇。
“一二,哒哒!”“二二,哒哒!”“三二……”下巴抬高,手臂扬起,再柔软一点儿。
旋转,跳跃,落地……
他的搭档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舍不得移开眼光的模样。她叫艾莲娜,有着翡翠绿的眼睛和金黄卷发,她是专业里最优秀的女舞者,骄傲如她,自己选了林墨作为搭档。事实证明她的眼光很好,不仅是观众们,连她都被林墨天生的气质所折服。
艾莲娜看了一会儿,便走上前加入他的舞,她相信,这个世上除了自己,再没人能配得上眼前的男子。在靠近的一刹那,她凑上去吻他。
林墨迅疾地躲开了,一刻没有停留地夺门付出。
彷似曾经。当年的方远山便是这样躲开的,他以为自己已然忘记,却在多年之后从心底翻出这个名字,如水库开了闸,记忆汹涌而出。
夜不能寐,便去练功房反复练习。“一二,哒哒!”“二二,哒哒!”转身旋转,停顿,再转身旋转。
他总在转身时看到记忆中的那张脸,嘴角带着轻浅的笑,有阳光投射下来,那么光。
在光影中想念,在旋转中想念,在每一个节拍后想念。
“一二,哒哒!”“二二,哒哒!”“……”直到筋疲力尽。以为借助时间和空间,可以忘记心事,却原来在异国的街角,依然会有很多失落心情,风一吹,就扬起来了。
《吉赛尔》的巡演大获成功,那个乌发黑瞳的东方男子大放异彩。在庆功宴上,被记者和同行簇拥的林墨突然晕倒。
疼痛,极致的疼痛,如鱼离了水。
这样的疼痛其实此前已出现过,但是忙于练舞准备巡演他没有在意过,疼的厉害了就吃两片止痛片。
“不太乐观。”医生说,“骨癌,已经开始转移。”
“怎么治?”林墨的语气淡然,仿佛早有预期。
“像这种情况,一般采取的是截肢或者关节离断,不过你是跳舞的是吗……”
“我不会用这种方式的。”林墨很干脆。
“即便化疗配合局部切除,预后可能不会太好,而且同样会影响跳舞。”
林墨沉默许久,道:“化疗吧,只要有腿,起码能够跳舞。”
会死么?会吧,谁不会死呢?
他觉得生命很长也很短,关于生命,他有许多疑问,却从没有问出口。之于他来说,舞蹈便是生命的全部。
事实上,林墨的治疗过程并不理想,疼痛,呕吐,间断的昏迷,一切都在慢慢地走向末端。
末端很宁静,有一点光,微风凉凉,开着许多花。林墨拉着助理在墓地外驻足良久,说:“挺好,挺安静。”
助理捏着鼻子哭,说不要,不要那么轻易分离。
可分离从来就很轻易,只有在一起才艰难。
林墨放弃了最后阶段的治疗,他只想按照自己的方式走完剩下的路,放慢节奏,去感受每一天的空气。坐一程一程的车,看一程一程的风景。直到某个下午,阳光照在路边的书报亭上。
林墨仿佛被什么牵引,提前下了车。那里有许多中文期刊,他随手翻看,指尖停留在了其中的一本上,那本期刊的封面是一个拉着大提琴的琴手——方远山。
林墨在房内已独自坐了两个小时,助理一边折衣服一边问:“明天我们去哪里?”
林墨望着窗外,半晌道:“回国。”
那个南方城市居然下了很大的雪。
林墨还是赶上了方远山的大提琴独奏音乐会。他坐在后排的阴影里,安静地听完全场。
许多年没有见到方远山,他已然留了长发,温柔而飘逸。节目单上的最后一支曲子落下音符,方远山并没有离开舞台,而是缓缓说道:“这是今年我在这个城市的最后一场演奏会,我想再多拉一支曲子,这是很多年前我答应为一个朋友谱的曲,他说他会伴着我的曲子跳舞。他的舞跳得很好,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他的消息,或许这一生,都不能再见面,不过,我仍然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听到这支我为他谱写的曲子,能伴着这支曲子起舞。”
音乐响起的时候,台下角落里的人泪流满面。
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后台的方远山赫然发现休息室的桌上放着一瓶海盐柚子味的酸奶,他在愣了两秒后转身抓住自己的助理急问:“谁?刚才谁来过这里了?!”
助理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没……没注意啊。”
不等他说完,方远山已冲了出去。
他在这样一个雪夜里奔跑,去追寻许多年前的那个背影,他不知往哪个方向去,白茫茫一片,他只知往前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
他害怕,在那一个转身后,便再也触碰不到。
林墨因为病情迅速恶化被送进医院,入院那天,雪又开始下,密密的。他从没有想过南方会有这样大的雪,他跑下楼,寒冷让他忘记疼痛。他在雪地里跳跃,落下,旋转……
脑中都是他谱的曲子:“咪发啦哆嗦——”,那么动听与难忘,如同刻在生命里。他不停地跳,直至完全失却力气,沉沦在地。
墓园很美。
雪已经停了,有冬日的阳光。枝头上最后一片黄叶因承受不住雪花的重量,终于落下来,停留在墓碑前男人的肩头,像一只蝴蝶,流连不去。
他沉默许久,从背上取下提琴,弓弦相触的瞬间流淌出思念来:“咪发啦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