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 | 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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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副驾驶座位上的东西往中间攒了攒,过了前面那段颠簸的土路,就到了村子的尽头,再往前只能靠脚走。

  车子缓慢地开过去,轧上了一块石头,然后轮子就死住了,陷进了路旁的沟渠里。这个村子残破的石块越来越多,因为大量的石英石都被挖走了,只剩下了这些铬轮子的障碍物,更会硌脚。我下了车,绕过车头,打开了副驾驶的门,从座位上拿出了那堆东西,拎在手里,倚在了车门上。头顶上缠在一起永远也理不清的电线不知道待了多少年了,总是像朵翻滚的乌云,又黑又乱。远处的山头连绵在一起泛着白青,又随着渐渐暗沉下来的夜,褪了色。

  他在那段石头路边等着我,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了。我走出了几步回头看了看轿车,前轮在长满草的沟里趴了窝,车头还有明显的一个凹坑,应该不是刚才的石头撞的,我不记得了,像是撞了什么树。我又走回到轿车的旁边,踢了它一脚,脚趾头很疼,它没动,它也不可能动。

  等我再转过身,他已经站到了近处,在路对面的一家杂货铺的门口,穿着中山装式靛青色的长衣,戴着一顶老旧的鸭舌帽,里面肯定还垫着一层具有年代感的报纸,他总是说自己的头会出油,就用那层轻薄的纸作为夹层,阻隔着什么。

  “你喝酒了。”他背过手去冲着我说。但没有弯下身子,两片嘴唇上下各有一块黑斑,像是风化过后的炭块。声音是从空荡的口腔里传出来的,没有一点牙齿的阻隔。

  “你的拐棍呢?”我拽了拽外套的下沿,他干净利索的样子让我很别扭,会让我觉得自己很蠢,尽管是这样的。

  “早就不用了。”他等着我走过去,然后和他并排在一块,看着无法开车的那段石头路,他接着说,“东西带了吗?”

  “韭菜水饺,白酒和啤酒。”

  “蒜呢?”

  “也带了。”

  “吃水饺不能没有酱蒜瓣。”他捋着一指长的胡须,把那些硬毛团成个尖,它们接着又散开了,然后他继续捋着,“你小时候也爱吃这个。”

  “我现在不爱吃了。”

  “人总是会变。”

  我停下了脚步,他也停下了。我们站在村头,背后是一片低矮的平房,沉没在寂静的瓦片里,红的黑的像铺上的一层层鱼鳞,在西边露尖的太阳光下影影绰绰地闪着。

  “老头,你胖了。”我看着他说。

  “我不光胖了,走路也不用人扶了。”他笑了起来,嘴里一颗牙齿也没有,只有黑洞洞舌头的影子,还有斑驳了一个世纪之久的苔面,像极了我们前面铺满石头的暗路。

  我听到了什么声音,扭了扭身子,看到一头牛在村头一户人家的棚子底下卧着,下颚在左右晃荡着像是掉了一样,干巴地咀嚼着,还会把鼻子趴在地上找着沙堆旁的剩干草,再用舌头舔进嘴里。于是鼻孔里的铁环会蹭着地面,发出那些金属的咔嗒声。

  “这只牛陪了我很久了。”他说。

  “有多久。”我看着那头牛,它扭了个身子,胸前的皮耷拉在地上,像是已经被宰杀后的牛肉干。

  他伸出手指了指牛的膝盖,我才看到它前伸的牛蹄骨上已经跪没了皮,露着一层暗黄,突兀在棕色的皮毛里,格格不入。

  “它其实不用干什么。”他又背过手去,“人们不用它来耕作了,早就不用了,他们有机器,发出轰隆声音的机器。但还是要给它挂上铁鼻环,然后跪在那里,就是跪着。”

  “然后呢?”

  “直到它长大了,膝盖也磨没了皮,就可以卖掉了。牛肉,很贵的牛肉,你来之前不是吃过了,还喝了酒。”

  “我带了韭菜水饺和白酒,你最爱的,还有酱蒜瓣。”

  “你哭了。”他看着我说,应该是挤了挤眉毛,但是我看不见那道皱起来的褶子,因为满脸都是,自然而又祥和。

  那头棕色的牛大概还没长大,因为它还活着。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了,突然就觉得这只跪在村头的牛很可怜。它在我面前用那对被鼻环和麻绳勾起来的鼻孔看着我,喘着气,我想去摸摸它,把手放在它的头上。然后它会用左右摩擦的嘴巴猛地咬住我,咬断我的手指,我的手腕,像我在撕扯一块七分熟的牛排一样。

  “不是因为这头牛。”他继续向前走。

  那头牛又把膝盖蜷了起来,磕在那块堆放沙子的水泥地面上。我把眼神收了回来,跟了上去。

  “我掏不出卫生纸,如果有的话我会给你擦擦的。”他没有回头,接着说,“我可能做不了什么,我听着。”

  我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眼泪,但是越来越多,根本擦不干净。我们已经踏上了那条通往村外森林的暗路,脚底板踩在扁平的野草和碎石子上发出沙沙声,像是陷进一块块冰凉的雪地里。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了。”我低下了头。

  背后的村庄开始亮起了那盏麻团电线旁的灯,昏昏沉沉地照出了我插到黑暗尽头的影子,像一把越来越尖的剑,捅破着什么。

  “也许世界本来如此。”他扶了扶鸭舌帽。

  “我妈自杀了三次,用着同一种液体,能烧穿肝脏的液体。”我提了提手里的塑料袋子和不同的瓶子,玻璃和玻璃之间不停地碰撞着,“她把自己的胃搞成了筛子,每次喝点东西下去都会漏,灌满了整个身子。她会哭闹,把所有的地方都弄成情绪的垃圾场,把所有的东西都扔出去,包括我的儿子。”

  他继续往前走。

  “我爸花了所有的钱救了她的命,可是,真的有人能救得了别人吗?他们的吵闹不停地继续,那栋房子都快塌了,满屋子的电线都在吱吱啦啦的响,所有的窗子都被砸过,那些破洞全部露着令人难过的尖刺。”

  “他们离婚了。”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说。

  “所有的结局都是破碎的,你能看到的所有的结局都是破碎的。”

  “不是我的错。”我踢了一颗石子,“我也想去做点什么,可是别人真的能救得了别人吗?”

  “你救得了你的儿子吗?”

  “什么?”

  “他已经七岁了,他说他很可怜,家里所有的人都不理他,他只能在客厅里看电视,拿着你们给他买的那些上百辆玩具小汽车,自己摆成个圈,坐在里面,安静地坐在里面看喧闹的电视。”

  “他妈的胡说,你知道些什么!你就是一个死老头。”我用力一脚把另一块石头踢飞了,沿着他的裤脚飞到了路边的黑暗里。

  “他小时候最可怜,你们会偷偷地走,自以为是地留给他一个美好的睡眠,其实呢,其实你是把绝望留给了他,把世界的坍塌留给了他。他哭泣着找你们的时候,你们在忙着那些自以为是的工作,交情,甚至仅仅就是沉浸地自以为是。”

  我停下来看着他,他扭回了头。我们之间大概有一米半,但是我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的喘息声,从鼻腔吸进那身瘦骨嶙峋的皮胳里,然后又长叹一口气吐到凉下来的空气中。

  “你真的很久没来了。”他接着说,然后继续往前走。

  路上的石头变得越来越多,踩在上面像是一根根软绵绵的针,疼得失去了反应。再往前两人宽的路夹在了一起变成了一条线,路旁的草也多了起来,林子快到了,那片松柏树虽然还是很茂密,但是明显被人锯断了很多,竖在地上留着一棵棵孤独的桩。右手边有一个很深的井口,成长方形,也很大像是一间教室。四周光滑的水泥面垒地很高,围着一圈铁栏杆,水位很低,整个废弃的井面上漂着一层绿色的藻状物,像是一大块绿色的毛绒绒的毯子。

  “它们在等。”他指着水中一块白色的泡沫。

  “谁在等?”我问。

  “那些泡沫板上的青蛙,在等一场雨。”他捋着胡子说,“你觉得会下吗?”

  我凑过了身子,抓住了铁栏杆。在月光的映照下,那群青蛙簇拥着身子挤在泡沫板上,它们只能等一场雨,大概才能跳出这个满是水藻的井面,真的太他妈可怜了,像那头牛,像我自己。

  “你觉得会下吗?”他继续问我。

  “不会。”我说,“这个世界就他妈不会再下雨了。”

  “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他背过手去,继续向前走,“我看着你长大,你最能尿了,我那片床垫上都是一圈圈的。你会因为一条鲤鱼被摔死而难过,你摸着小羊的头说那是你最好的朋友。”

  “老头。”

  “咱俩也是好朋友,你总是知道哪条才是回家的路,并且指给我看。我没钱给你买玩具,你也只能站在布满玩具汽车的橱窗外,往里看,从来不要,拿着我给你做的风车。”

  “爷爷。”

  “后来你长大了,或者这个世界长大了。这能怪得了谁呢?”

  “我来晚了。”

  “走吧。”他走出去了几米,回了回头继续说,“我一直在等你。”

  我跟在他的身后,沿着那条小路,走向了树林的深处。晚上的风大了起来,在头顶上穿梭着树叶,拍打着树干。这里的土很松,并不结实,因为人们总是会在这里翻腾出一个个土包。我和他坐在了一个土包前,我拿袖子擦了擦脚边的土,拿出了我准备好的饺子,白酒和啤酒,酱蒜瓣,和另外一瓶白色的液体。

  “其实我知道的。”他坐在那块土包上说。

  “什么?”

  “这不能怪你。”他看着面前的所有东西,“你帮不了任何人,如果你喝了那瓶液体,你儿子也会喝,就像你妈和你。”

  “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我打开白酒的瓶盖,把它洒在了地上。

  “你喝过了酒,把车撞了个凹坑,但是没用。你想到了我,不是吗?”

  “我太久没来了,太久了。”我顿了一下,继续说,“爷爷,我太想你了。”

  “如果想我了,就回去活着吧,来的时候带着饺子和酒。”他笑了笑,脸上所有的皱纹都好像舒开了,“吃块酱蒜瓣,像你小时候一样。”

  我跪在地上,对着土包磕了三个头,拿起了一块酱蒜瓣,放在了嘴里,咬了下去。周围是一片无尽的黑暗和鸦雀无声的孤独,所有的石碑都在土包前静默地竖立着。

  嘴里的大蒜味很冲,我吃着吃着就哭了,拿起那瓶透明的液体扔到了地上,我不知道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不过我真的听到了那句话。

  “回去活着吧,带着饺子和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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