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龙场悟道:那百转千回中的一点真知

       【节选自拙著《千古大儒王阳明》】

阳明在龙冈书院又开始了自己的讲学生涯,一时之间,来往龙场的人又多了起来,这里已俨然恢复了昔日通衢的繁盛情景。

这时,阳明的节操和品行受到了学子们的一致推崇,他们见阳明先生有所谓“君子亭”,于是道:“所谓‘君子’,这正是先生您的自道之辞啊!我们见先生居于此亭,持敬以直,内静虚而若愚,难道这不是君子的德行吗?遇到艰难而不担心,处在困境却能通达,这不是君子才有的节操吗?您的君子之道,过去行之于朝堂,今天行于蛮夷……”

后来,阳明便将他们的这段话记入了自己的《君子亭记》。

孟子曰:“君子有三乐……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有了众多学子的陪伴,阳明的生活一下子就找到了意义,他已经完全融入了当地的生活。白天意犹未尽,夜间又在谈讲不辍:“……夜弄溪上月,晓陟林间丘。村翁或招饮,洞客偕探幽。讲习有真乐,谈笑无俗流。缅怀风沂兴,千载相为谋。”

可是一个犯官聚众讲学,还受到了当地人的拥戴,地方有关官员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为了取悦当朝,于是地方官府便派了一帮差役前来干预,他们准备将龙冈书院拆毁——此举引起了当地居民与一帮驿夫们的强烈不满,结果双方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最后那帮差役在众人的围殴中被打得抱头鼠窜。

地方官不敢公然镇压瑶民、苗民等夷人,他们便又想通过贵宁道按察分司对阳明进行裁制。没想到,当阳明被分司按察副使(时称“宪副”)毛应奎召唤到贵阳后,双方甫一接触,对方即为阳明的学问和人格所折服。

后来,毛应奎非但没有为难阳明,还处处给予方便,两人已俨然成为好友。在阳明离开贵阳之前,毛应奎不无担忧地说道:“那帮地方官员见我纵容了你,一定还会想法子阻挠你讲学,你看该当如何?”

阳明来贵阳的路上已经有了些初步的对策,现在心里更有底了:“我当致书州太守,一面晓以大义,一面晓以利害,让他掂量着办吧!”

“好,我这里也帮你说几句好话。”

回到龙场以后,阳明便给州太守写了一封书信,其中提到自己宣讲的是圣贤之道,地方官员只有提倡的理,而断没有取缔的理,否则那就是反对圣贤之道!另外,如果再次强行拆毁书院,那么事端极有可能要扩大,到时引起地方骚动,必然要追究州长官的责任。最后,那州太守惭服,只得由阳明去了。

后来阳明在给毛应奎的信中又巧妙地说道:“但差人至龙场陵侮,此自差人挟势擅威,非太府使之也。龙场诸夷与之争斗,此自诸夷愤愠不平,亦非某使之也!然则太府固未尝辱某,某亦未尝傲太府,何所得罪而遽请谢乎?”派人来砸书院不是太守指使的,龙场的当地人出来与他们争斗,也不是我王阳明指使的,所以太守便没有侮辱我,我也就没有傲视太守,也就不用再向他请罪了。

当地夷人眼见阳明一介书生,却整日被学生前呼后拥,他们不明所以,居然将阳明视作神人、仙人,更有一些人向他请教神仙之道。神仙之道也是萦绕了阳明半生的问题,但是此时的他已近乎全然了悟了神仙术之非,于是他专门写了一篇《答人问神仙》以回复那人。

阳明在其中写道:“夫有无之间,非言语可况,存久而明,养深而自得之。未至而强喻,信亦未必能及也。盖吾儒亦自有神仙之道,颜子三十二而卒,至今未之亡也……足下欲闻其说,须退处山林三十年,全耳目、一心志,胸中洒洒,不挂一尘,而后可以言此,今去仙道尚远矣。”如果谁想明了神仙之道,那么就请先退处三十年吧。

其实阳明的这封信绝不仅仅只是给发问之人看的,而是回答一切有此疑问的众人,尤其是那些对神仙之道好奇的学生们;让他们对所谓的神仙之道死心,都回复到真正的圣贤之道上来。

还有一位佟太守(应该是当地土官),居然派人来向阳明请教“致雨之术”,弄得他“不胜惭悚”。这帮人真是愚昧得可以,也可见出当地是何等蛮荒!

阳明此时自计得失荣辱皆能超脱,惟生死一念尚觉未化。此来贵州虽已抱定必死之心,但近来因常与学生们在一起,情绪忽而乐观起来,倒有了些偷生的念头,不能全身心投入于讲学之业。

当他听闻说刘瑾对自己余怒未消,慨然应对之余,于是便提前做了一副石棺,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


阳明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久之,胸中洒洒,了无牵绊。

一天,阳明夜半无法入睡,遂不禁想道:“圣人处此,亦复何道?”

假使圣人处在我的这种境遇,他又该做何感受、做何反应呢?难道圣人也会患得患失吗?绝对不会!坦然面对,我王守仁也不是不能面对——那么我王守仁又算不算圣人呢?如果不算,我的差距又在哪里呢?

圣人必要有所立、有所建树,才配称圣人;假使一个人只是因为生命长度不够,难道他就一辈子成就不了圣贤之业了吗?按照朱子的理论,“一书不读,则阙了一书道理;一事不穷,则阙了一事道理;一物不格,则阙了一物道理。须著逐一件与他理会过。”而圣人又是做人的极致,那么一物不格也就成为不了圣人;而人的生命总是有限的,物又未有穷尽,那么按照朱子的理论,人也就永远无法成为圣人了,“以有涯随无涯,殆矣”。

孟子曰:“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按照孟子的说法,一个人无论得不得志,只要他能始终一贯地秉持着圣贤应有的念头,那么他无论身处何种境遇,都终能成为一位圣人;即如孔子,一生失意坎坷,却能立身行道,便没人怀疑他不是一位圣人。

那么,圣贤之道是人本身所固有的呢?还是人向外求得的呢?如果是人向外求得的,那么按照朱子的理论,人穷尽一生也是无法求来的——这样看来,朱子的说法就是有问题的!

孟子说:告子这个人是不懂义的,因为他把它看作心外之物;其实义是人内心所固有的;“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

那么也就是说,圣贤的品质是人所固有的,每个人本质上都是“圣人坯子”,而根本不需要向外界求取。那么,为什么不是人人都能够成为圣人呢?这是因为外物将人的本心予以遮蔽,从而令人纠缠于各种物欲之中,无法认清以及遵从自己的本心行事罢了。

那么,又究竟该如何让人见到自己的本心,从而为善去恶,终成圣贤呢?这应该便需要依靠格物致知的功夫了——那么也就是说,人“格物致知”的对象不应该像朱子所讲的那样在于外物,而应该针对于自己的内心(为善去恶是格物)……

……

想到这里,阳明有如天启一般,仿佛什么都想明白了,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乃至从者皆惊!阳明得此顿悟,实在是兴奋异常!

阳明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于是他又将自己所悟的这番道理,一一求证于《五经》之言,居然莫不吻合,由此阳明乃乘兴而作《五经臆说》。

阳明在其序言中道:

龙场居南夷万山中,书卷不可携,日坐石穴,默记旧所读书而录之,意有所得,辄为之训释。期有七月而五经之旨略遍,名之曰臆说。盖不必尽合于先贤,聊写其胸臆之见,而因以娱情养性焉耳……

后来,阳明在向人追述自己当时在龙场的这番悟道情形时,乃道:“瘴疠蛊毒之与处,魑魅魍魉之与游,日有三死焉;然而居之泰然,未尝以动中者,诚知生死有命,不以一朝之患而忘其终身之忧也。”

为此,孟子解释道:君子有终身之忧,而没有一朝之患。君子的忧虑就在于,舜是人,我也是人,“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那么怎样才能解除我的这种唯恐落于人后的忧虑呢?不过是向舜学习、以求达到他的那种做人境界而已!“若夫君子所患则亡(无)矣。非仁无为也,非礼无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则君子不患矣。”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我王阳明终生忧虑的也是不能成为舜那样的圣人,那么我又应该怎样向舜学习呢?如果我的生命短暂怎么办?

孟子又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把善良的本心(良知良能)尽量发挥,这就是懂得了人的本性,以此也就懂得了天命;保持了人的本心,培养人的本性,这就是对待天命的方法;短命也好,长命也好,我都不三心二意,只是培养身心,等待天命,这就是安身立命的方法。

孟子又解释说:“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君子只是依法度而行,去等待天命罢了。这样子的话,我始终一贯地遵从自己的本心,从而实现了“内圣”,也即是立德;只要我再有机会实现泽被天下的重任,立功或者立言,那么“外王”的目的也就自然地达到了——而只要人达成了“内圣”,“外王”的目的也就不难达成了!

只要当下的每一刻都尽心尽力地做好了,那么还会忧虑自己成不了舜那样的圣人吗?

不过,或许还有一个问题,如王安石之辈,也算是立德、立言之士,只是在立功上有些瑕疵,那么他究竟算不算一位圣人呢?如果说他算,但他毕竟又给国家、社稷造成了极大的祸患,由于激化了党争可谓加速了北宋的灭亡,尽管这不是他想看到的,尽管其他人也有责任;如果说他不算,那又过分强调其功业之成败了,何况对于其功业的成败人们迄无定论。

可见努力的结果是人很难预知的,只要在德性上立住了,人才算入了圣人之门——然后多读书,多在事儿上磨砺,培养经济之才,以便于成功——至于最终的结果嘛,还要在于上天的成全与否了。又或者,是否王安石的德行还不足呢?恐怕也有这种嫌疑,何况他本身那么看重法家之言,可见他的功业有亏也许并非偶然。

当然,司马光更为遵循圣贤之道,那么他就要比王安石更为成功吗?也不见得,但他的偏执、顽固恐怕也并非完全出于“良知良能”。

曾子说得好:“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学至圣贤,的确是一辈子的事。

如此一来,阳明心底愈加透彻了。过去困扰他的那些疑惑,纠缠于烦琐的道理,长期的自我怀疑,尤其那种不知何日能格尽天下之物的焦虑感,一朝尽皆涣然冰释……

后来他便跟自己的学生倾吐心得道:“夫良知即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贤,虽常人亦无不如此。若无有物欲牵蔽,但循着良知发用流行将去,即无不是道。但在常人多为物欲牵蔽,不能循得良知。”(《答陆原静书》)

再后来,阳明也认识到,即便是圣人其实也真是有差别的:如尧、舜算是十成的圣人,周文王、孔子等是九成,大禹、商汤、周武王算是七八成,伯夷、伊尹算四五成。但是他们所以为圣人,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

故而阳明便认为:虽平常人而肯为学、向善,使此心纯乎天理,也一样可以做圣人!孟子所谓“人皆可以为尧舜”,就是这个意思。

经过这番顿悟之后,阳明在思想倾向上也开始有了显著的变化。先前,他也接触过陆九渊之学,如耳闻湛若水的大力宣扬,但领会毕竟不深;此番竟感觉与此息息相通,于是他便也开始大力推崇起陆氏心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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