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个富有魅力的故事讲述者在讲述故事的时候是很轻松自然的,真实不需要过多的修饰,而且故事总是从最普通的时刻裂开缝隙,令你始料未及,每次听到它们我都会想起马家辉的那句:“现实往往比小说更荒诞。”
大年三十午后,阳光像冻塌了的银箔贴在窗棂上,水泥抹平的砖墙泛着冷光。那时候的老家,过年的时候已经很安静,寒冷让城里回来的人不适应,没有暖意,一切在瑟瑟发抖中,村庄很整洁,像是居户在古早秩序里重新粉饰起来的晚年,这座新农村改造过后的老屋也套着不合身的崭新寿衣。
“你认识长路吗?”弟弟突然发问。
“怎么了?”
我被我大学毕业一年、对很多领域都有好奇欲望的弟弟叫回主屋里。他刚从乌鲁木齐带回的驼色围巾还沾着高铁车厢的气味,此刻自己却模仿起祖父讲古的腔调。我知道,某种阵势已经铺陈开来——在家族中,重大叙事总要搭建特定的气氛。
今天组织起来的故事里,有弟弟、我和沉浸在某种情绪里的爷爷。
“咱爷爷讲了一个人,就是长路,”弟弟开口道。这次的故事是肃穆的,从他话语里下坠的音线就能明显觉察。
“但咱爷爷开始不是直接讲的这个人,开始是咱爷爷说他劝四胡子去敬敬神,供养供养。你知道吗?四胡子又进去了。”他的音调又陡然下沉,如同坠入矿井的吊桶。
我望着墙上祖父花甲时与伐木机的合影,钢铁的刃口竟在黑白照片里闪烁寒光。
“是因为什么?偷砍?还是……”
“不是,是出事了,抓木头的时候抓机抓死了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长路?”
“嗯”
“……”
“前一段时间。四胡子是因为这件事情进去的。”
抓木头的抓机,那种能够把木头挤断的抓机把人抓进去夹死,想到那画面,我心里一凉: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就这样被抓进去,没了。
“你知道咱爷爷是怎么知道这事的吧?咱三姨姥爷,跟着一块儿去干活,那天他在。然后咱爷爷从县医院里回来,碰上了,看着他急匆匆地走,后面跟着一辆救护车。样子很着急。”
“……那天路上有薄霜,”一直安静的爷爷终于参与进来,他唏嘘地说:“那天我去拿药回来,路上遇到才知道出事了。”
我爷爷得了癌症,化疗到头发已经掉光了,以前心情畅快、没有忧愁的时候,话更多一点,现在明显不愿多说了。我想靠在他后面顶住他,不让他的精气神往后倒下。
弟弟接上说:“就是用那种夹木头的机子,木头和人一起夹起来,人就夹死了。哦,不,还没有,刚开始的时候,人家只看到木头夹了起来,放下的时候,有谁喊了一句‘夹了一个人’,那时候他被放下,人还行,但是身体已经挺挺了,躺在那儿他还在说:‘我的腿没有知觉了,手感觉有点飘’,他还正常说话,然后,用手,从,裤兜里,把手机掏出来,打了120。那是他给他家人打的。”最后他接近是逐字逐字地讲述。
爷爷的话插进来:“你想想呗,那东西木头都能夹断了,一会儿就断气儿了,身子下边、肝脏都挤碎了,解剖过了。”
我弟继续接着之前的话,用一种更滞缓也更悲悯的语气重复:“他还掏出手机,给他老婆打的电话,说:‘打120’。然后120才来的。”
那个荒诞的瞬间——当抓木机勒碎腰椎时,我想象肋骨也折进身体里,像树枝插进冻土里,但长路竟然还能掏出手机打电话。弟弟用气声复述逝者最后的话:"他只说手感觉有点飘。"
从小到大这较为悲伤的故事,其实我还是很少从家里听到,有一股锥心之痛追上我,让我的面部凝固。
“而且,”弟弟又说:“之前就还有一个故事。说是四胡子以前碰着一个老妈妈,然后现在他们干活的地方就在那个老妈妈的父母坟在的地方,就在他们坟在的林里。咱爷爷说要给人家坟上供养供养,四胡子没听进去,他们在那里只开工七天,第三天的时候,四胡子就开着叉车掉进过沟里,两个挖掘机配合着才把车子弄出来,然后他还是没听,就买块猪头供养上,然后弄道小菜就行,上供完了接着工人干完活还能吃了,也不糟践。他不听呢。”
我幽幽地听着,气息变得很长。叙事开始衍生出怪诞的枝桠。
“人有时候就是不愿意出那一点,事、人太不往心里去了,”爷爷说。
弟弟突然又用思考的腔调说:“你不觉得他这个人命里犯煞吗?就是他那张脸,和这些事联系起来,感觉有点像个煞星。就是人也不是坏,只是大老粗,但是凶相跟着他。”
我想到四胡子那张脸,一会儿,我疑惑道:“以前他不就创过人?”
爷爷回忆道:“他这是四次进局子,第一次倒车的时候,把人家老妈妈碾到了车底下,当场就死了,赔完钱当时就出来了,也就关了四十多天,后来有两次是偷着砍树被抓进去,偷着砍树那次被关了一年零六个月,这次这不刚放出来,家来先过年,年后还得回去。”
我弟弟补充说:“其实这算是事故,但是为什么他还被抓进去呢?就是因为以前有过案底呀。”
“嗯。”我突然感觉,我们此刻的讲述何尝不是一种招魂?
“你知道长路那家人才要了多少吗?”我弟顿了一下:“就要了二十万。”弟弟报出赔偿金额时窗外恰好炸响爆竹。数字在硫磺味中显得格外廉价。
一个当家的,只值这点数目吗?我又想到他的婆姨是个理解人的人,眼泪就洇着头皮往上烧,流不出来,但不太好受。
然后我弟弟又说:“你知道出事那天是哪一天吗?就是最后一天,干完活的最后一天,可能长路就是想去捡捡剩下的最后一堆木料旁边的树枝了。最后了都。”
至此,暗线渐渐浮出水面:四胡子的四次入狱,那倒车时的血花、盗伐下的年轮、照片里抓机的寒光,似乎作成了轮回一次,在年后未启的新页上蔓延。弟弟眼中跳动着的知识青年的分析欲逐渐熄灭,淡入祖父用疾病腌渍的沉默。
人生就像是童年放飞的风筝,有些瞬间会有线绳突然松脱时的虚无感。
我虽然被包裹在悲伤里,但是眼光还是落向自己的生活,倾听的命运支持我做一个愿意付出的人,我也心系爷爷,一心想每天多亲吻他一次……
长路在第七日死去,故事到此结束。我们的话语在玻璃窗上凝成白雾。那些模糊的水痕,多像长路最后呼在手机屏幕上的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