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楚上学记

  小楚上学记

  小楚从小就是个胖妞。小时候的小楚胳膊就是米其林轮胎,眼睛被脸颊两块红扑扑的苹果肌挤的眯了起来,特别讨喜。

  家徒四壁也不算夸张,就算处在四五十年前的农村里也算里面更穷的那一批。但是小楚从小就是家里唯一的女儿,不像现在影视剧里那些苦命出身的女性“被剥削者”形象,她从小可是被家里宠着的。小楚也天天淘气的很,跟着哥哥到处爬树上房。记得六岁的时候小楚爸带她和俩哥哥去工厂,小楚爸就去上班了哥哥带好小楚别跑远,结果小楚哥就把小楚给弄丢了。老爸这可急了,跟领导请示说请个假我女儿丢了,好家伙,领导一听让全工厂都停了工,一工厂的人跑到外面帮忙找小楚。你知道小楚跑哪儿去了吗,在沟渠拐角爬不上来了。肉妞妞的小姑娘也不哭也不闹就蹲在沟渠里头那个小棍棍画圈。工人们找着她把她抱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呆了三四个钟头了,见着人还是咯咯儿乐,弄得大家哭笑不得。

    上起学来的小楚就是另一番模样,好像浑身的不服输的劲儿暗流涌动,小学初中都是大人嘴里的别人家孩子。小楚妈最爱干的就是每年开学的大会,那时候学校在临近的县城里,每次大会台下几个大村子的家长呜呜泱泱一大片站在主席台下面。小楚就是那个唯一一个站在主席台上的学生,跟旁边的老师们同起同坐,给下面的学生代表戴红领巾,像模像样的学着大人口吻做学生致辞。

  每当这时候小楚妈就一脸骄傲,跟旁边人不动声色的指着小楚说句“这我闺女”“哎呀这胖姑娘你女儿啊,就她一个跟领导站一起诶”“哈哈哈害,这丫头可爱折腾了!”说着脸上就掩不住泛起笑容,在阳光底下眯着眼睛望着小楚。

  这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小楚将来的求学之路还有太多坎坷在等着他们。

  这年中考,小楚高高兴兴考完试就去玩了,怎么也肯定能考上中专——那时候的中专可是值钱的很,又给分配工作更能转城市户口,分数比重点高中还要高。结果分数出来就傻眼了,比平时低了不止五六十分。小楚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自己答错了哪些题。小楚妈不信这个邪,托人跟老师说能不能调出来中考的卷子,最后一查,原来物理的分数愣是一分没加上。那个年代可没什么申诉,也没地方喊冤,找了几个办公室全被搪塞过去了。害,上高中就接着上呗,小楚哭了一鼻子过完暑假也高高兴兴上学去了。

  高中离家远的很,大多学生也都住宿,小楚家付不起住宿费,每天她就早上天没亮就起床,给家里人熬点稀饭,自己再用一块每天洗得干干净净的碎花布包上昨天在烧炕炉里烘了一晚上的红薯。中午大家伙儿手拉手去食堂吃饭,小楚就和同学搪塞说自己带了饭,其实午饭就是那块包在碎花布里的红薯。每天中午冷红薯下肚,大家都回了宿舍睡午觉,她就一个人趴在教室桌子上打打瞌睡发发呆,望着窗外那棵大柳树,从春夏再到秋冬,想着为什么它可以拉长时间的跨度,而自己每天却有那么多事情要愁。

  学习依然是小楚最得意不敢松懈的任务。倒也不是多机灵,就是觉得除了学习也无事可做。高三那年每天晚上十点下了晚自习还有两小时的夜路要走,小楚不想让妈妈担心安全,每次都说晚上有同村的一起放学搭伴回,其实每天就她一个人抱着要帮老师判的同学们的卷子,走着遥遥无期石子路。不过小楚也不是说谎,她确实有个伴,就是家里叫嘟嘟的一只土狗。

嘟嘟就像个天使一样降临在了小楚的生活中。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小楚哥去外面进货,这只小奶狗就一路屁股后头跟着,小楚哥直接甩了几次没甩走,索性就抱着带回了家。

嘟嘟从小就跟小楚最亲,等她上了高中开始,每天小楚上学它就屁股后头跟着,到了学校门口小楚一转身挥挥手,嘟嘟就乖乖的自己跑走了,等到放学一出校门,嘟嘟准在校门口汪汪的叫着。

而等到高三每天十点下晚自习,嘟嘟也像原来一样,没人知道它白天去了哪儿,但每天放学时候准趴在校门口耷拉着眼睛从日出等到日落,在小楚刚出校门的那一刻仿佛被打了一剂强心剂,等小楚背着书包从人来人往的人群里笑着走向它。它就像发现了宝藏般围着小楚前后左右的转着,跳着。日日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像永不止息的潮起潮落,每天小楚做成摞的课本和试卷堆里抬起头看看表,就知道一会儿出门,嘟嘟永远就在那个角落等着她穿越人潮走向它。

  一时分不清是小楚守护嘟嘟还是嘟嘟守护小楚。抑或是,两个人相互守护。而在家中,母亲永远点着一盏灯在昏黄的灯光下手托着脑门打着瞌睡等着小楚逐渐清晰的脚步,灯前放着简单的菜,用竹篓子盖着。偶尔晚上坐在缝纫机前裁剪修改着孩子们的衣裳,虽然他们家没钱买什么新衣裳,但是小楚妈总能看着外面谁家孩子穿了个新版型的衣裳就照着样式给她三个孩子合身的剪裁出来。

  高考那年天气酷热,那时的高考还定在了七月,教室没有风扇,小楚考前碎碎念着一些知识点,穿着白布碎花衬衫,扎着两个麻花辫坐在座位上等着老师发卷。家长都在校门外焦急的等待,倒是小楚妈安安心心在家里熬着绿豆汤。去接孩子的邻居路过瞅见门大敞开着就问:“今天小楚不是高考吗,也不去看看去啊?”小楚妈揭开锅,搅了搅锅里的绿豆,看着绿豆从锅底翻腾上来,慢悠悠的说:“有啥可接的啊,不就一考试吗”“也是,也真羡慕你,有小楚这闺女可有啥愁的哟,不像我家那小兔崽子……”


  小楚妈笑着寒暄,等邻居一走,她又抬头焦急的看着墙上的钟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搬了个椅子直接坐到院子门口,却还是是不是站出门左右望望。

  一如既往,开开心心考完试,八九不离十的对完分,小楚本还在想着怎么填报志愿呢,下榜那天就宛如晴天霹雳。

  小楚妈妈拽着红着眼睛的小楚就到了校长办公室,校长跟书记聊着天,一见她们娘俩刚刚的笑脸瞬间僵硬。校长不知道怎么开口告诉小楚,她的卷子被更有背景的人买通好改了名字,他也不知道怎么告诉小楚她的班主任刚看到这个成绩就跑来校长办公室两个人追问了监考老师、往上面查了许久最后却得到分数无法追回的事实,他也不知道怎么告诉小楚也许从出生那刻起,她的三年寒窗苦读就是不如某个高官家孩子玩耍的三年。校长没脸说,没脸说自己权力不够,也不忍心说,不忍心说他想不到别的办法。

  小楚那几天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邻居来了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小楚妈也就一个个打发走,在门口看着小楚翻过身躺着的后辈欲言又止。

  等小楚下床看到她妈妈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妈,我想复读。”

  小楚知道那时候村里的女孩上完小学基本就不再接着上了,小楚完全是因为家里人疼她再加上她成绩好,小楚爸妈才想方设法攒钱借钱供到了现在。但小楚不知道的是这几年工厂收益不好,小楚爸前两个月下了岗,刚刚才找到份修铁路的工作,第一个月工资都还没发。

  小楚妈看了一眼小楚,笑了,说:“那就读,妈多养头猪就能把你供一年,咱怕个啥。”

  “妈……”小楚终于没忍住,带着哭腔颤颤的看着她妈妈,母亲擦擦她眼泪“哭啥啊,多大点事,没事没事。”心里却还盘算着家里的债和要出去找的活儿。

  那一年其实过得比想象的快的多,每一天都像是复制粘贴。哥哥们一个跟着爸爸去了厂里,一个在中专上着学,家里就两个女人、三头猪、7只母鸡。前半年小楚怕周围人的闲言碎语,小楚妈妈就闭门不迎客,对小楚也不多言语,从不过问学得如何,只是在一起喂猪割院子里的草的时候唠唠周围的琐事,晚上看着房间里的灯带着点心疼,又带着点小心翼翼。后来校长亲自登门过来,让小楚插了一个应届生的班一起和他们上下学,小楚又过上了帮老师批改卷子的日子,平时的板报也都由她写,冬天手冻到起了疮,然而看着一黑板的字,小楚还是高兴,还是喜欢上学。

  第二次高考小楚妈妈每一场考试都在校门口等着小楚,把家里平时只舍得卖的鸡蛋留了好几天,煮好放袋子里抱着,手里提着连夜熬的绿豆汤。最后一场考完,小楚妈看着周围人带的东西,转头去门口的小商铺,掏出皱皱巴巴的钱买了两个小面包。

  高考分数出来小楚没敢去学校看,教她四年的班主任骑了大半个小时的自行车跑到小楚家门口,车子的脚撑也没弄稳,懒得扶倒了的自行车就跑进小楚家。小楚正做着午饭,班主任就跟他喊“考上了考上了!”“专科?”“本科!高了本科线不少分呢,考了第一!”

  小楚的心脏砰砰砰的跳。她这一年太害怕了,她怕考砸怕分数又丢了,她怕家里人被村里的嘲笑,她怕听到邻居问起小楚妈一个姑娘干嘛还供着上学,她更怕再一次失望。

  小楚妈早上去跟大哥赶集,回来的时候大哥自行车载着妈妈,小楚远远的看见他们就跑了过去,跟她说:“妈我考上大学了”。小楚妈从后座上面往下一跳:“真的啊?哈哈哈哈”

  她永远忘不了那天的黄昏映在妈妈青绿色衬衫的光芒,每次回忆起来都像是梦境。

  原来命运在幕后自由安排。

  “你妈啊,就是上大学的命!”姥姥边夹着最爱吃的牛筋边跟我说道,筷子带着点颤抖,不知道是因为上了年纪还是因为每次提到这段往事都掩不住的喜悦。

  对这就是我妈妈的上学的故事,后来的她听了班主任的建议选了医科大,成了一名医生,再一路披荆斩棘从农村来到北京。

  “你是不记得当时你姥爷在厂里收到你录取的信,班也不上了,骑着自行车骑了整整五个小时直接就赶回家了。”

  老妈笑着说“哎呀我记得,我还当时你俩在门外还叨叨呢,你说哎哟这学医又得五年,去哪儿找钱供啊,然后我爸就说想办法供呗,你说咱家楚是考上高兴啊还是不考上你高兴啊?你就在那儿边乐边说‘ 那还是考上高兴考上高兴’ 。这我哪儿能不记得啊。”

  我妈说她知道第一年的分数去不了医科大,她也因此不停的告诉我,每份努力都是值得的。而姥姥每次提起这段故事仿佛每一帧都深深印在她的脑海。记性已经大不如前的她记不得上午把油壶塞在了哪里,却记得母亲被录取后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的每一个场景,去哪里报道,哪个工作人员接待的,老姨给了多少红包,甚至那天晚上桌子上丰盛的饭菜有几样每样是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她自豪着自己女儿多么争气,而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句:

    “那就读,妈多养头猪就能把你供一年,咱怕个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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