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抽了嫩芽的大枣树下,梳着垂髫的孩童们咿咿呀呀唱着这首南方的春歌,还未长开的音喉里带着些稚嫩,却也将这首歌传遍了家家户户。
下学后,挎着书袋的童子从村的这头跑到村的那头,笑声、打闹声不绝于耳,寂静的村子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一户普通人家里,每年春天都重复着这样的对话:
“娘亲、娘亲,燕子来了,春天到了,爹爹今年会归家吗?”
“快了、快了!再等等……”
屋外路过的妇人们,听见此话纷纷捂住自己家孩子的耳朵,生怕回家后会听到同样的问题。
这是一个战争年代,村中凡是身强体健的男子均被充了军,只留了些老弱病寡为出战的人守住残破的家。
娘亲叫我阿宝,从小我便听娘亲一遍又一遍地说:“阿宝乖,爹爹今年春天就回来了。”
乃至于,到了我长大一些的时候,我开始了每年春天的等待,和娘亲一样,等待一个不可能归来的人。
又是一年春分
我没想到,娘亲说的“再等等”,这一等就是十年,我已经十五岁了。
学堂里的老夫子拿着书摇头晃脑,嘴里念着让人昏昏欲睡的之乎者也,窗外的燕子在歌声中忙碌地飞来飞去,牢笼外的天高海阔使我烦闷不已,我用脚踢了一下前面的王龙飞,没想到下脚太重,一脚给他踢翻了。
他厚实的身体嘭地一声倒在地上,课堂里立马漫天灰尘,我双手捂住将要笑出声的嘴,老夫子板着脸,吹着胡须,手中戒尺毫不留情地打在他后背上。王龙飞疼得嗷嗷直叫,站起身不服气地道:“夫子怎地只打我一人,阿宝他……”
老夫子严厉打断,道:“你闭嘴!”
堂堂七尺男儿,人高马大,居然被老夫子吓得大气不敢出,我不由得暗笑起来。
“啪!”
“你和他,一起给我出去,下学后给我抄写五遍《山河》”
被打了一戒尺的我,听见这个抄写心中百个不情愿,却无他法。只得垂着头,站在学堂外。
“嘿嘿,你是不是就想出来啊?”
我瞧着王龙飞这傻样,气不打一处来,道:“你懂个啥!你以为老子跟你一样啊!傻蛋!”
王龙飞也不生气,乐呵呵地笑,脸上肥肉挤在一堆,说实话,其实我挺羡慕他的,这村子里就数他家最有钱,但我羡慕的不是钱,而是他能够有一个活生生存在的爹。
他还有一个妹妹,叫王凤舞,“龙飞凤舞”这名倒也实在、好懂。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十年等候,王龙飞等来了归来的父亲,并带回了多年行军的积累,而我始终没有等到。
望着天边层层绿意,今年春天,爹爹会归家吗?
“公告、公告!边疆战事吃紧,边疆战事吃紧!今、招男丁二十名,家家户户相互传告,若有男丁不上报者,罚!若有主动从军者,赏!”
“阿宝,你听,外面是不是在招从军的男丁!”
我亦是眼放异彩,心中仿若有一把击鼓,周身热血沸腾,但仍明白此时不可冲动行事!
我说:“再等等。快要下学了!”
等待最是煎熬,一等到老夫子说了下学后,和王龙飞一起拔脚就跑,气得老夫子拿着戒尺,喘着气追着我们。
我们从村子的这头,跑到村子的另一头,看见官旗凌风咧咧,官兵问道:“你们两个,干嘛的?”
王龙飞累得不行,压根没法说话,我答道:“将军好,请问还征兵吗?”
“姓甚名甚?家中还有何人?可有家人参军?位列何方?参军者年岁可满二十?”照例地问了一些基本情况。
我答:“阿宝,年满二十,家中娘亲健在,父亲参军未归,不知其音讯。”
“阿宝,你明明还没……”我捂住王龙飞乱说话的嘴,对心存狐疑的将士真诚地笑着。
“姓甚名甚?”
将士再次问,我不解其意,道:“阿宝呀!”
他不满地停住毛笔,指出我的问题:“姓阿?名宝?哪有这样一个姓氏!你爹姓什么?”
我尴尬地僵住,此时身后一声熟悉的呼唤:“阿宝!”
我丢开王龙飞,勉强对来人挤出一个笑:“娘亲。”
回到家中,娘亲又是对我淳淳诱导,我却一根筋地表示:一定要从军!
我气上头来,自己给自己换了一个名字,叫“毕聪武”,也就是“必从伍”。气得娘亲当晚饭都没吃。
在我的坚持之下,娘亲终于妥协,答应五年后让我入伍,当然名字仍然要改,娘亲在户籍上为我改成了“林瞻月”。
五年后,在我即将离家入伍之时,娘亲送别我,唱道:“瞻彼日月,悠悠我思。”
“呀哈哈!你们看!阿宝居然还哭鼻子了!”
“笨蛋王大龙!那是风迷了眼!”
入得军中以来,日日操练,风雨无阻,年轻的将士心中净是自豪。转眼已是三年有余,幸得将军青眼有加,提拔有度,我也当上了小小的伍长,手中带领着一帮更加年轻的将士。
三年来,随着大军南北奔走,战事连连不休,曾经那年少的热血沸腾如今已被鲜血浇灭,有的只是无尽的思乡。
我掀开帐帘,拍掉铠甲上的雪花,搓着手道:“还在想那个姑娘呢?”
“哼!嘻嘻!”王大龙还是那样胖实,宽厚的腰背,圆润的脸庞上是从未有过的娇羞。
我坐下,拔掉靴子,道:“要不,干脆我帮你去提了亲,先娶了再说!”
王大龙嘟着嘴,道:“不行!阿莲是个好人家!”
“好人家怎么?好人家就不嫁人生子啊?”
“好人家便不能拖累她啊!我现在这样……”
看着王大龙灰心丧气的样子,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不就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战死吗!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小姐空对月!”
“去你大爷的!谁都不许说我的阿莲!”
“哈哈哈哈”
我躺下,枕下是一封封沉甸甸的家书,若是遇上时遇好,娘亲寄来的家书我能亲自收到,若是遇上战事告急,家书也都被烽火烧了个尽!
这年头,战争不断,有多少人战死沙场,尸骨不存,无法归家。起初我还天真地以为父亲并未战死,只是断了音讯,还拿着娘亲给我的名帖四处打探,侥幸地认为不是每一位失联的将士都会战死沙场。
可这几年,我亲眼见过那一具又一具无法辨认的尸体被扔在乱葬坑焚烧,也在冬季送别了许多退役的将士,而在春季又迎来新的将士!
娘亲曾经告诉我,爹爹会在春天归家,我不知道是谁这样告诉她的,以前我相信她的话,和她一起等待。现在我自己找到了不归家的答案。
“敌人夜袭军营!敌人夜袭军营!敌人……夜……”
我一个机灵地起身,快速地拿起配剑,叫醒沉睡的王大龙,沉着地往外走,帐外火光耀天,脚边一名战士身中数箭,手里还紧紧拽着军旗,我俯身举起大旗,口里喊道:“保护大将军撤退!”
一声令下,人群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去,惊叫声、马蹄声、刀剑声,声声响在我心上。
血糊了眼,蒙了耳,满天的红色,一个又一个的战士倒下,一群又一群的人消失在队伍里,挥刀立斩,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地想要在这场战争中活着,可总要人要死去,不是你,就是他!
敌方连夜袭营,兵力远远大于我们侦察到的军情,此时的大将军脸上露出必死的决心,亲自举刀应敌。
我大喝一声:“杀!”
立即引起战士附和:“杀!”
杀气冲天,此一战,必是你死我活。
战乱中,我刚放到一个敌人,便看见不远处的王大龙因身体笨拙,身受重伤,举刀困难,而敌人并不会因此放过他,眼见这一刀下去王大龙必死无疑,我将刀扔过去,及时地救了他一命,他嘴里不断地涌出血水,却仍然念叨着“阿莲”
我大骂道:“傻儿!什么时候还儿女情长!命不想要了吗!”
他被我一激,重新站起来,拼命厮杀。可敌众我寡,这一战,注定是个死!
在我倒下的那一刻,眼前似乎浮现出娘亲坐在屋前望着远方的样子,不知是哪里想起了歌声:“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雄稚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云,曷云能来……”
原来,这是一首思念远役丈夫的歌,原来我的名字是娘亲在思念爹爹,原来娘亲一直都清楚,她等的人不会再归来。
“娘亲……对不……对不起”
对不起,从此以后,我不能陪你一起等了。
不过,我会和父亲在每年的春天,都回来看你,娘亲……
春天,万物复苏,燕子早早地飞到了南方。
在门前等待的母亲,从太阳东升等到夕阳西落,嘴里唱着:“瞻彼日月,悠悠我思。”
一行老泪落入红尘
没有人叫醒她,在春天归来的,不是故人,而是亡魂。
世人唯有叹一句:“生于乱世,命不由己,苍天无眼,独留孤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