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桐城的双港镇,地势平坦。这里没有什么山林丘壑,惟有一望无际的水田,舒缓如平铺的长卷。那些个村庄,或蜿蜒于河埂之上,或突兀于水田之间,一目了然。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密生着无数的长河细流,它们像是一张巨大的网,凌空撒开,镶嵌在广袤之中。它们彼此相通相贯,纵横交集,如利刀将水田分割成千姿百态的片,又似银绳将村庄串连成错落有致的点。
这样的水网,滋生于连接长江的大河,大河又派生出若干条小河。绵亘的小河埂上,每隔三、两里,建有河闸,用于蓄水或排水。于是与河闸接壤的田地,疏通了无数条延伸其间的沟沟渠渠。靠近村庄的沟渠,陡然地增粗了许多。它比沟渠的宽度要扩大数十倍甚至百倍。水面宽阔了,便形成一方池塘。池塘主要是用于囤水,供人们洗衣、饮用、养鱼。由此说来,水网是由大河、小河、池塘 、渠、沟组成一套完整的水系。渠、沟是水网最基本的组成,它们丰富如人身上的血管,长年水流不断,滋润着网格中的庄稼与生灵,让它们物产丰饶而又生生不息。
水网是村庄的生命之网。人们在水网里生活,把日子过得如同流水,时而宁静如镜锃亮,时而潺潺似筝长鸣。水网里的水从来不会断缺,哪里少了,便有别处的水自动流淌过来。水网里的水是动态的,均衡的,互融互补。风调雨顺的时候,水网无需眷顾,任其自然消长。旱的时候,水自长江来,均匀分配;涝的时候,水自长江去,悉数收回。水网调节着一方领地的水系,确保旱涝保收。因为有了水的温顺平和,才有了水泊里的鱼儿肥,才有了两岸的稻花香,才有了人们写在脸上的幸福,如同水网里的水一般丰盈,充裕。
小的时候许多的快乐,也在水网中生成。春风浩荡,水网的堤埂上长满了绿油油的野草。这些个野草,有时用于喂猪养鸡养鸭,也用于自个儿食用。野荠菜,蒿子粑,现在想起来还口齿留香。当然水网的堤埂还有更大的作用,那就相当于自家的自留地。水网边的一块田地是哪家的,一截堤埂便属哪家。水网的淤泥年年挖取,堤埂便增宽垫高。勤劳的人们便围绕这近水的宝地做起了文章:点种蚕豆、豌豆;插栽豇豆黄瓜;还有就着不太高的树,绕上几棵丝瓜、月亮菜……
春水初长,但见千万条田沟中水流似瀑布喷涌乱溅,欢快地扑进水网。此时水网之中越冬的鱼、泥鳅争先恐后遏流直上,往往这时,乖乖成了孩子们准备已久的网舀中的俘虏。夏季时,碧波荡漾的水网是人们最理想的玩乐场所。在水网中长大的人,谁都会玩水,这就是天生具备的本能。父亲到水网中拉猪草或者捉鱼时,肯定带上我一道,任由我泥鳅般地在水里钻来钻去。我们毫无顾忌地裸露在水网中,享受凉凉的水抚摸着每寸肌肤;欢呼于一个猛子扎下去,手中扬起一条活蹦乱跳的鲫鱼,在灿烂的阳光下闪烁着银亮的光泽。秋未,水网里的水渐渐退去,水网的壁垒露出些窟窿来,那是螃蟹无奈现身束手就擒的时候;特别是河道里的水位渐浅,露出河中央的土墩时,一年一度大规模“围剿”开始了。霎时人如潮涌,河面上黑压压的一片。在经久不息兴奋的叫喊声里,河水中的鱼似长了翅膀,不断惊慌地划过水面。“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带来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在混浊的水网中渲染得淋漓尽致。
我从小在水网中长大,特别眷恋着水网的那些曾经让人无限美好的东西。比如绿皮瞪眼咕咕叫的青蛙;比如河闸边沁凉石缝里的弯丫鱼;比如池塘里密不透风的菱角菜;比如水泵高高扬起的白花花水柱;比如水中只露出一双弯角、圆眼,“呼哧呼哧”从硕大鼻孔冒水的水牛;还比如,乡亲们舀水浇菜、插秧拨草……甚至,老家大塘边那棵有些年头的乌桕,一到冬天,它火红的叶子仿佛在燃烧。我一直感动并怀念这样的暖景。因为一踏入这片土地,望见它,我就知道老家在那,故土不故,故人还在。我的这些眷恋让我身上也留存了浓浓的水的气息。这表现为随意、柔腻、热烈、深沉。或许,这也是生长在水网中的人的共性,因为水网是同源同脉的。喝着同样的水,便有了相同的乡音,有了相同的乡情,今生无论走到哪,只要遇见,彼此便如水网中的鱼,自动游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