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塔尼尔的夏天,是黄土高坡围起来的一片天地。干热的风打在身上,就像撒了一把粗沙,令人又痒又麻。
有个老汉拉着一条瘦牛,从坡底下经过。那牛两眼发红,口角的涎水直流,倒不是得了什么疯牛病之类,而是热得发慌,刚刚又喝了太多的水。
那老汉一步一步地往上走,坡后面就留下了大大小小的脚印,像是钉上去的一个个窟窿。有类人型的,有类动物性的,当然也有既不像人也不像动物的。
他一边牵着牛一边往前走,手里还拿着一个绑着破鞋底的赶牛棒。那鞋底打在老牛的身上会发出清脆的响声,但是丝毫不痛。他想着自己和这条牛都老了,犯不着再用鞭子。
年轻时的老汉放牛,总是拿一条皮鞭,或者是沾了冷水的麻绳。甩在坡上,能荡起一大阵烟灰。那时候的牛他也记得清楚,是一条倔脾气的小青牛。每次出门干活,鞭子都甩得他胳膊生疼。
虽然挨了不少的打,可那条牛仍是寨子里长得最壮的一条,从小到死可能都是那个怪脾气,干活时从不听老汉的话。之所以用“可能”,是因为它后面的事情老汉并不知情。因为儿子要结婚时,他把牛头戴了红花,赶到街上卖掉了。
现在的牛已经老了,没人愿意买,他也不愿意再挥鞭子去打。老牛也很配合,总是在看上去快不行的时候又站起来,跟在后面穿过这热风凛冽的地方,这是塔塔尼尔的夏天。
走在坡上的杂草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老汉突然踩到块硬邦邦的东西,他用脚跺了两下,发现又有点软。
这让他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想法,因为传说此地的走私犯经常会把一些值钱的东西埋到地下,等到夜黑风高之时再偷运出境。但有时候季风太大,就会把沙底下的东西吹出地面。
后来老汉开始坐在地上挖土,那条牛在一边就瞪大了眼睛去看,他挥挥手说,滚滚滚,一点忙都帮不到就别给我碍事。
突然那沙土里的东西抖动了一下,就径直翻了起来,原来是一个满脸泥巴的活人。老汉和牛都吓了一跳,这里的马帮虽然凶悍,却从没做过贩卖人口的生意。
后来两人蹲坐在山坡上,抽着年轻人兜里翻出的香烟。那种烟一看就是城市的产物,烟圈绵软悠长,洁白如云。此地也有一种香烟,不过是劣质烟丝和厕纸卷起来的东西,抽起来味如牛屁,倒是烟味很大,常常被走路的人用来驱赶蚊虫。
当地人爱抽的烟是一种旱烟,烟叶有似南方包粽子所用的艾叶,晒干了再用石臼捣碎,看过的人都能感到那味儿辛辣无比。
老汉说,你是从哪里来的?怎么在沙里面睡觉?
年轻人掸了掸身上的灰,答道你听过北海吗?
老汉说没有,我们这里北上不方便,都被大山给遮住了。
年轻人又说,不是,在南边。
老汉和年轻人聊了很久,说到此地的风俗,说到北海的游客,说到还没建好的公路。说到了这里的风沙如此之大,睡个觉就能把人盖住之类。
看上去他们好像很闲,除了活着没有别的事情可做。老汉说,我老了,除了活着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年轻人把蓝色衬衣解下,那上面已经沾染了很多泥沙,变成了又灰又黑的样子。他把衬衣绕一圈盖在头上,又捡起丢在地上的烟头,慢悠悠地说,那我和你不太一样。
蓝衬衣的声音苍白无力,眼眶发黑,好像有很多天没吃过饭。老汉说你是外地来的游客吧,怎么到俺们这山疙瘩里来,连个住店的好地方都没有。
蓝衬衣回答听说这个地方的天气干燥,风沙很大,赶路的人总是昏昏欲睡,躺下后脱水很快,被沙埋住了都浑然不知。这种地方很适合他,能治他的病,因为他常常睡不着觉。
老汉笑呵呵地讲,他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从没听过哪还有能治病的地方。倒是生病了应该去看大夫,而不是搞什么偏方。
老汉说自己的儿子以前也得过病,经常头痛欲裂,但是现在没有了这种问题。头痛的时候半夜起来拿蒿叶捣碎了拌着酒吃,之后就能安然入睡。
蓝衬衣就问那是当地的哪种蒿子,他一路走来看见过各种各样的植物,真难相信这么贫瘠的地方,能长出这么绿油油的东西。
老汉指了指黄牛背后的口袋,里面塞了一大把乱七八糟的东西,说道我那里面也许有,不过其实
没什么用处。用来下酒倒是有一点滋味。
蓝衬衣说他虽然抽烟,但不太会喝白酒。唯一那次陪领导吃饭,只挡了一杯就变得烂醉。回到家躺在床上,发现还有另一个男人在他老婆的床上睡觉。
他又补充说现在已经一个人睡觉了。家里虽然变得清净了许多,却总是难以入眠。他尝试过各种物理疗法和心理诊断。结果就是觉得自己非常失败,丧失了活着应有的能力。能睡个好觉的人,在他看来都是有本事的。
老汉把烟抽完,站起来用赶牛棒拍了拍老牛的脊背。那牛瘦的可怕,脊背上的皮耷拉下来,沟壑纵横,再胖的人坐上去也会咯得厉害。
但是老牛眼光清澈,反应迅速,马上就从地面爬了起来。它的身下被卧了一个大坑,肚皮已经落了一层泥沙。老汉说,看这地方的风沙厉害得紧,再卧一会,你这老牛就被压得站不起来了。
老汉对蓝衬衣说,我儿子也许跟你差不多大,倒是每天都在睡觉,也没什么有本事的地方。
他的嘴唇已经干涸开裂,笑笑说也许有空可以跟你儿子喝一杯。
老汉拿出了包里的一些蒿子,说就是这种东西下酒特别有味。他以前常挖,现在也改不了这个习惯。但是治头疼什么的都是扯淡。
他看了一眼天色,又把手背到后面问着蓝衬衣说,要不要带你去一间不错的馆子吃饭。正宗牛肉板面,都是本地的土生牛肉,他一清二楚。
蓝衬衣想了一会说我们也算有缘,其他的事情就晚上再说吧。他们两人一牛,蹒蹒跚珊地来到镇子里的饭馆。
老黄牛也许是闻到了什么味道,吓得瘫倒在门口不远的地方,怎么都拉不起来。老汉气急败坏地踢了一脚,骂道没出息的胆小鬼。老子当年赶你爹来,一鞭子都没有打。
蓝衬衣和老汉在馆子里吃起饭来,也许又喝了很多的酒,叫了花生米和盐水毛豆,没人能记得清楚,大家都晕了。
期间两人勾肩搭背,以兄弟相称,到饭馆后面的土墙去解手。
蓝衬衣说也许叫你儿子一起过来,老汉面颊通红,说他儿子埋在北边的大山,估计也过得逍遥快活,所以从来不托梦给老子,也不孝敬老子,叫他来干什么。
蓝衬衣打了个酒嗝,说外面有点冻人,我们还是进去吧。
外面的风早就,其实并不是很冷。因为已经初上了一轮月亮,皎洁高傲,犹如玉盘,吊在山坡上闪闪发光。
老汉醒来的时候,店里酒气熏天,但是已经没有了别人。掌柜说同行的那人已经把账结完,汽车停了,着急就坐上去县里的拖拉机走掉了。
他抹了把脸出门,感叹今天白吃了一顿晚饭。走到门口又踢了老牛屁股一脚,骂道你这玩意就没这么好的运气,活该饿到现在。
老汉拿起杖子,发现牛包里被人塞上了一沓东西。打开来看是皱巴巴的十几张票子,他点了一下,大约有六七百块钱的数目。
其中夹着的一张掉到了地上,老牛见状用青色的舌头舔起来就开始咀嚼。老汉赶紧用手从它嘴里抢了出来,发现不是钞票,而是一封折起来的草信纸。
信纸已经残破不堪,还夹杂着草灰和牛嘴的口水。但是打开来往月亮底下一放,店掌柜撑开来皱着眉头,大约还是能看出页眉两个工整的黑字:遗书。
塔塔尼尔的夏天非常漫长,无趣,有人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等待死亡。有人来到塔塔尼尔,却看过了一次月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