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素儿牵着牛，郭华英担着两簸箕的地瓜，满满两箩筐，湿的泥还黏在瓜表皮上，更是加重了簸箕的重量。但丝毫不见郭华英动作呆滞，只见她自担起，仿佛两脚生风，愈走愈快。林素儿扯着时不时去咬路边草的牛，走在郭华英后头。

    这样的时候，有很多。打从林素儿有记忆以来，总是郭华英担着什么东西走在前方，她则慢慢跟在后头。

    有一次，林素儿记得特别清楚。也是傍晚，从地里劳作回来，但这次郭华英没有担着东西，而是牵着牛走在前头。路过甘蔗地时，眼瞧着甘蔗已经比人高出好几个头咧，郭华英回头，问：“小囡，要不要吃甘蔗？”

    林素儿巴巴点头，接过牛绳。

    郭华英让她在外面等着，林素儿听话的拉着绳子，坐在田边。只见郭华英一下子就隐没在一片甘蔗里。

    过了几分钟，才见郭华英拿着两大条的甘蔗出来。林素儿接过其中一条甘蔗，同时把牛绳递给郭华英。

    经过长时间日照的甘蔗，嚼在嘴里，乳汁格外清甜，还带着一股清香的草叶子味。

  郭华英没吃另外一根，还是牵着牛，手里拿着甘蔗走在前头。

  那时林素儿想，自己应该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了。

  短暂的陪伴总是结束的猝不及防，林素儿又该回去上班了。从市区到东镇，还有一大段距离。

  周日下午，还不到五点，两个人一起收完地瓜准备回去。从番薯地直接拐到菜地，菜地里小白菜长的晶莹剔透的，葱也绿得发亮。郭华英拔了些白菜和葱苗，割了几扎韭菜。

  “小囡，晚上给你炒个韭菜煎蛋，配着饭吃香着哩。家里的母鸡到处生蛋唷，我跟在后头捡都捡不迎（方言）。”郭华英咧开嘴皮子笑着。

  “好咧，我最喜欢吃炒蛋了！”林素儿抓紧牛绳，深怕牛挣脱掉绳子跑了。

  回到家，郭华英从簸箕里挑出几条长长的地瓜，对着手动从井打水上来的水管口冲掉泥。

    “今年这地瓜蓬蓬绵绵的，好吃不腻，待会吃完饭就吃几条，晚上给你装一袋带去宿舍，平时自己煮点来吃也好呀，唉呀，姑妈这里没什么其他好吃的，就是地瓜多！”

    “地瓜好吃！你别给我装太多了，我拿不了。”林素儿了解郭华英的性子，一到这个时候就闲不住，捣鼓着捣鼓那，一会儿非拿出好几样东西让你带走。

  晚饭只有两个人，两个表哥已经分家了。虽然是表哥，但从小到大也一起生活着，在心里早已如哥一般了。两个人各自成家，也都各自在外头有生意，只有重大节日或者有什么事情要回来时，才回东镇。

  姑丈林同在红砖厂打工，有时候一个月回一次，有时候两个月回一次，要看厂里的任务多少而定。没任务就回来，有任务就可能一连好几个月不回家。

    而郭华英也习惯自己一个人在家忙里忙外，有时候妮二婶、慧婶子也会帮下忙。

    郭华英炒了一大桌子菜，有韭菜煎蛋，有腊肉煸白菜，有猪肉炒葱，还有去村头买的熟食――白切鸭子，还有中午剩下的豆腐鱼汤。两个人，四菜一汤，称得上一场丰盛的晚宴了。

  “怎么不夹鸭肉吃呢？要补身体，吃多点肉！”郭华英往林素儿碗里夹了好几块鸭肉，生怕林素儿不吃，又添了句：“别留给姑妈，姑妈吃东西少，留给姑妈，姑妈会浪费，这都是白花花的钱买来的，不要浪费掉！”

    “能吃就吃多点，姑妈人老了，胃口也小了，吃不了什么东西，你吃多点，回去就没有这么好吃的煎蛋了！”郭华英继续往林素儿的碗里夹菜。林素儿碗里的菜已经堆满小山了。

  “姑妈――饿自己来，你吃你的，别悠着饿！”林素儿满嘴肉，混沦的跟郭华英说着。

    “锅里还有地瓜哈，待会吃完饭去拿来吃！”郭华英露出欣慰的笑。

    “知道了知道了。”林素儿回着。

    “吃多点蛋哩，蛋收在家里都坏掉啰！我自己一个人也吃不完。”郭华英又夹了好几筷子炒蛋进林素儿碗里。

    “出门在外，我也顾不了你，你自己注意身体啰！”郭华英又开始唠叨着，又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不管林素儿听不听得进去，她都得说。不说心里边放不下，就像佛祖潜心修炼必须要走吃斋念经的过程，不吃斋念经，心里边这关就过不了。

    吃完晚饭，郭华英也不像往常一样忙着了，而在橱柜里收拾着什么东西。

    林素儿在灶房里洗完碗，走进另一边的饭厅，看见郭华英在捡着地瓜、南瓜、香芋头。紫的白的红的地瓜，又大又长，个头饱满。南瓜更是金灿灿的，上头窄下头宽。郭华英正一把抓过已炼好的地瓜扔进麻布袋里。

    “姑妈，我吃不了这么多，好了，就装点番薯给我就行。”林素儿赶紧上前阻止她。

    “姑妈这啥都没有，就剩这么些歪瓜裂枣哩，都带去嘛~好吃的很呐，南瓜放着你可以煮点粥喝喝，又不会坏。”郭华英挣开她的手，继续往袋子里塞。

    “好哩好哩，我带就是了。”

      “姑妈，你胃不好，平时记得吃药，早上出门要吃早餐呐，你看牛饿了都会叫，你咋不会觉得饿咧？”

      “是啰，人忙起来就忘事了！”郭华英笑笑。

      林素儿提着大袋小袋出村口那里搭摩托去镇上的车站，再转大巴去市区。

    这次换郭华英一直跟在后头，一直在身后叮嘱林素儿注意安全。

    “你回去吧，送到这就可以了，晚上看不见路，容易摔着。”林素儿担心她回去看不见路，万一踩着路边的小石块那就麻烦了。

    “回回~我就回，等你走到那我再回。”郭华英像天下父母一般，依依不舍望着林素儿的离去。

    人生在世，聚散离合常有，相聚的时间总是短之又短，离别又是那么长之又长。

    如果不是郭华英身体出问题，估计她还是没有勇气回来吧。虽然正常跟郭华英应答着，可林素儿知道，自己心里还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孩。那个小孩害怕成为大人，又没有能力让自己不成为大人。

林素儿坐在大巴上昏昏欲睡，看着车窗外有记忆里的弯来弯去的甘蔗、娇红欲滴的西红柿，还有一片接着一片的柠黄色田野，只有零星几头母牛在低头啃草。猜不出来是母牛还是公牛，就当它们都是母牛吧。林素儿心想。

原来有些东西依旧会被时间冰封住原来的模样，有些东西却早已被时间拆散组装成别的东西了。

林素儿在笔记本上写到，接着又下笔：又是无所思无所图的一天，真是令人难过到不知道为了什么而难过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