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羊来了。
时隔五年,两个老伙计再次相见了。
老羊当年才华出众,博览群书,是上司的红人,有时候还要帮老板们写心得笔记。
每一个人都有过独孤,每一个人的内心也都有一片星空。
“当时怎么不和朋友们说一说呢?”木苏苏多年后这么问。
当年他的家人大学毕业,因为太优异,拿到了一个南方的教职机会,但是要出两万块钱人事档案挪动方面的费用。两万块,大约要不吃不喝工作八个月。
“这个月工资还没发呢。”他是这么回答的。
“你不应该这么回答。”木苏苏是这么说的,她的理解彼下找老伙计们一起想想办法,办法总比困难多。命运,命运!
老羊也说起过在东南布筹建时,荒野四郊,独孤地走在黑暗中的感触,口袋瘪瘪。天下之大,唯我独孤。
可是也在东南,他遇到了人生中的另一半。
“我去找你。”木苏苏接到他要来参展的电话,欣喜地答道。
于是乘坐地铁,从东边跑到了西北边,金牛居附近那个展馆。
一切太熟悉,也品不到彼此间是否已经产生了太多变化。
熟悉到什么程度?
木苏苏和另一个伙计曾经碰面去绿茵阁吃饭,交谈下来,
“你怎么还是没变。”已经在风月场上厮杀了几年的他说,略显沧桑。
人生择友的定律之一不外乎是,在一个陌生城市,对第一个碰到的人,都会产生特殊的好感。从象牙塔出来的第一批同事,纵横四海皆真情。这种赤诚相见,在以后的职业生涯中,再也不会以这样的集成数量,和浓缩质量呈现井喷之势了。
木苏苏在来的路上,就在排着队的小店买了生煎包。
于是,与随行一干人打招呼,这一天已经是展会的最后一天了,到了下午也就是撤展的节奏。
一干人就坐在一个茶餐厅吃简易中饭。那些年轻的男孩子都很好相处。
“这些生煎包是冷的。”老羊的合伙人一脸嫌弃。
木苏苏有那么一点儿尴尬,她压根没认识到冷热的问题,诚然,热的肯定要比冷的新鲜,这一条街可很繁华啊,冷的就是上一炉烤出来的,现在是冬季十一月,冷的你就不要吃好了。
当然,他们俩人其实从前也就认识的,而且木苏苏压根和他不对路,
为什么?
“在我们那边,佛学上是说,女人本来只是男人的一个脚趾头。”他在办公室公然说,木苏苏那时正猫在该部门和他秘书吃送上门的工作餐便当。
当时她就迕逆了。
互相不喜欢。
吃完中饭,苏苏就和老羊说陪她去买冬季的鞋子。
“你看我,一双鞋子穿到磨破脚跟,还在穿。”他说。
有钱人要扮穷人,这关我什么事情呢?现在想来,他应该是不愿意老羊离岗。
不过,两个人还是高高兴兴出发,乘坐地铁去买鞋子了,而且去了繁华的步行街,兴许这个单纯的,幻梦的人,还拉着他去观览了下里巴人都要去逛的地标建筑。
鞋子倒是不贵,一百几,就搞定了,还是深棕色毛线高帮,皮质,不好的是那个底,沉重,走在木板上“笃笃”响。
这一路俩个人的交谈内容大抵还停留在木苏苏来到江城前的那些岁月,那些伙计的情形。
到了晚餐时分,恰逢他公司正好请了客户洽谈,众人围聚酒店二楼饭厅。
此晚人来人往,杯觥交错,气氛浓淡适宜。
江城菜的特色少而精致,这一晚,桌子上的菜也不少,看起来对方是合伙人的往来。
“我们现在撤退,这样好吗?”木苏苏悄悄问老羊。
“没关系的。”老羊还是从前那幅表面波澜不惊,内心算盘拨拉得啪啪响的样子。
她理解当他说没关系,那就是内心已经考量过风险,可以这么干了。
两个人就离席了,去了附近一家麦当劳。
在地下一层,木苏苏竹筒倒豆子,“哗哗哗哗哗哗”倒了一地。
从第一处居住地,到钱包事件,各种不舒爽,与柔和舒缓绝缘,“唰”声一刀砍下,爆了菊花,干脆利落到底朝天。
在老羊思索的过程中,木苏苏又习惯性地东张西望,目光落到了面对面,落座在长条桌子那儿的一位青年男子。时值晚上九,十点,长条桌除他之外,空无一人,该男子双手托腮,戴着黑框眼睛,一只耳朵塞着耳背顺上来的耳塞,低着头,眼睛死死地盯着托盘方向,眉心紧缩,深深思索,会让你认为他的眼睛此时其实并未聚焦,奔跑的是大脑,和着耳塞里的音乐频率,或者耳塞是必须有的,音乐是必须无的,这种掩护叫做“白噪音”。
“你看对面那人。”木苏苏探头耳语。
老羊抬眼一望,咧嘴一笑。
待到最终那人起身离去,“嘿,走了。”老羊哈哈一笑。
两个人就起身回酒店。
这一晚,已经说好了,他去那些年轻的男孩子们那里拼铺,她就在他那间房休息。
席地而坐,两人促膝而谈。夜半时分,老羊才离去,这一晚他要去隔壁睡地毯了。
木苏苏也就内心轻松了下来,长久以来的重负刹那间就如同一个包袱,落地。她短暂地沉沉睡去。
“苏苏,你疑虑的那些,不是说那些事没有,但是,可能并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这是他深思后的意见。
次日早晨,正逢周末。待木苏苏回到小区住处,打开大门,
“呀,小木,你回来了。”房东周姐正在饭厅和厨房里进出,忙活着早饭,一边伺候着念书的孩子。
“是啊,昨晚一个老朋友来了,就没有回来。”木苏苏答道。
她就进了自己不锁门的房间。这时其余两个IT、通信男女“精英”已经出门了。
“小木,你快出来。”周姐在外边叫。
木苏苏就去到客厅。
一个秀气的厢碗盛着刚出锅的白米粥,热气腾腾,最出格的是米粥上还洒着半匙白糖,白糖的下部已经融入米粥,呈现半透明糖色,
刹那,有些恍然。什么才叫做江南才俊,小桥流水,闭月羞花,这些实实在在地和摩登大楼半毛钱关系也没有,功夫全在那饭碗小巧之致,那半匙已经放好的被热度恰到好处熏出来的糖色。这就是南北方细微处见真知灼见的差别。
洛水那个省,在木苏苏的心中,综合素质排第一,原本她在洛水和江城火车来火车去时,就承蒙那方水土的人各种出行上的关照。
多年前,女老师南下教授,底下一堆学生颇冷面相对,气氛一半互不搭调,另一半冷场,“你们不知道,真正的人精不在江城,也不在你们南方,”老师很聪慧,一下子明白了下边这些人心里在想什么,给她使脸色看么,
老师的答案是洛水那个省城,“一说什么,马上就明白了。”
周姐和她的兄长,正是来自那个省城。
“他们两个人出去了。有时赶上了,就一人交一点钱,我一起做饭这样。”周姐告诉她。
“快趁热喝点粥。”这一个早上,两个人却也存在那么几分里话家常。
木苏苏就遥远地想起当初墨城大学宿舍楼的那位独孤的单亲大姐。
到了第二天,木苏苏正在卫生间用那个大澡盆洗衣服,话说她怎么没用洗衣机呢?当然是从卫生角度的考量。
通信女孩子进来了,“你怎么不用洗衣机呢?”
木苏苏就略显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没回答。毕竟两个人就打了招呼,几句话间就交换了姓名,还聊起了生肖和所学专业,
原来这个小女孩,五岁入学,除去那个技术性理工科专业,还有写作特长,“我的同学们都很羡慕我,现在不用留在通信,而去了文学,”她有几分自得,
“我写的网络小说也卖得很好。”
时入寒冬,女孩穿了长至大腿的橘色羽绒服,突然一骨碌坐在了地上,背靠着墙,眼神有些迷离,
木苏苏一面又暗暗心结于当她在这处住所,被网络屏障给折腾得心烦意乱,在网上破口大骂之时,这个女孩几次在房子里,也不知是指桑骂槐,还是各种矫情,大声骂“这个女的真的很贱”云云,她的思绪每每就会一下子飘回第一个群租房里,那里的各种耦合下的综合产物——“下贱”。请问,江城的“贱”到底是啥海涵?
“哦,我也是五岁入学。”她一边弯腰快速洗着衣服,说完,顺带就瞪了女孩一眼。
木苏苏心里其实是觉得文学特长不很算回事情,现实中能随便写点字的,在当时的facebook、twitter、海内,等sns上,实在太多太多,君不听闻,
网络对面,没人知道你是条狗!
“是我不懂事。”突然她这么说道,一面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拍着双手,小碎步跑回了自己房间。
“不懂事”?什么意思?留下木苏苏一脸疑惑。
待到不久后她要搬离此处了,整理物品时,突然发现一直放在储物箱里,跟随她的记事本,在这儿被人动过了。
为什么?有一整开面,密密麻麻记录着通讯录,那时倒腾手机号码好似科技还没有同步,为防万一丢失,她早早就抄在记事本上,现在,这一开面,被哪只猪手折叠了一下,翻角从记事本中探出来。
房东这处新房子按照公寓标准装修,距离地铁站也不太远,是一只上好,绝佳的潜力股。木苏苏也认同如果自己家里也是这个标准,将会爱护到什么地步,所以她很理解房东的说辞,看起来但凡生活太容易的,犯得上自己和孩子住客厅,把所有的房间房租吗?于是,洗手台一有点水渍就去抹干;开关门轻轻的,轻到不健康。当然你也可以重手重脚,所有的这几个人,无非是一处驿站的过客罢了!
为什么不是自己稀里糊涂去折笔记本的这只角?她一向对这种个人隐私就过分注重,不可能去翻上这么个记号;第二,强迫症对物品整洁的要求也不会容许这只角的存在。
那么其他个人文件、保值物品呢?这些事情发生在和老羊夜聊不归的晚上,还是?
倘若说起第一处群租房里被破门而入,是因为三教九流杂居而致,其实也是相当说不过去的,群租者间不乏时代前列的翘楚精英,如同在未来将冉冉上升的新星,那么此处呢?
所谓的表外印象,无论是气派的环境,还是金光闪闪的公司品牌,这都仅仅是时代的表征,而不是贴在自己表外的标签,更不是浇铸进自己灵魂里,永远无法被破门而入,被夺走的良知、风骨、血性。
有时候,人不能太礼貌,太内敛。
就这样吧。这样结束吧。永久翻过去吧。
木苏苏略感无力地合上笔记本,心头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她来到书房的窗口前,双手撑着,极目远眺,此时的天色是灰蒙的,灰蒙色在冬季的江城,代表的是阴天。她就想起前不久,自己行文表露过,“一窗渔火”对于冬季中踽踽而行的人之重大意义,改天夜归,走在小区外的水泥路上,夜暮深沉,抬眼远望这一栋楼,恰恰只有这个房号里狭小的窗口,也是共用洗手间的窗口,燃起一座夜航的灯塔,而主人房自带洗手间。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当类似的事件三番五次地发生,这代表的是潜在的约定俗成吗?果然是这样吗?谁能回答她!
“考试时,从座位透过门视线探出,城市的明珠骄傲地高高矗立,却捉狭地想着倘若此处若有把手枪,调皮地瞄准它‘叭叭’⋯⋯”这样的文字绝对不越界,不过分,铭刻在历史的记忆!
九年后,城市的真相发生了质的飞跃吗?木苏苏坚信,并没有。
一切的错配都将鲜血淋漓地自证,一切的匹配都有初衷。漫长的九年过去,时光翻到了第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