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裹足的风俗,起源于宋代,一直沿续到清末民初。 此陋习对妇女的戕害,其残忍程度,与非洲的割礼不相上下。近代学者已从文化根源、性别隔离 、审美畸变等角度有深广的研究,这里不再赘述。
我六七岁的时候,开始对姥姥的小脚产生好奇。因为姥姥每次洗脚,都是要躲在柴草房里,房门紧闭。调皮的我总想偷看,却总没得逞过。
姥姥说她是六岁就裹了脚的。那时的姥姥还是一个叫栾春子的小女孩。 上有姐姐,下有妹妹。周围还有一帮表姐妹。
那个时代,女孩子是不入学堂念书的,只需早早裹了小脚,学习针线女红 ,待嫁闺中。
六七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龄,难以想像一条三寸宽、九尺长的白布条,硬生生把稚嫩的脚趾和部分脚掌压到脚底,然后在行走中麻木,定型。
这段痛苦的过程 , 到了姥姥跟我讲述的时候 ,已经因为遥远而减轻了沉重。姥姥回忆,她自己是非常听话的孩子 ,没有因为痛苦而偷偷放开紧紧的裹脚布。另一方面也是因他父母严格的家教。这样坚持的结果,就是她的脚,又小又标准。姥姥的父亲年轻时做的手艺是为别人刻鞋的木头底子,想必深知女孩子的鞋和脚至关重要。
有时姥姥握着我的小脚丫 ,告诉我,要是在她的年代,早该裹脚了。我拿来布条让她给我示范,还没拉紧我就告饶了。我问姥姥,把骨头折成那样走路疼吗?她说,疼,很疼!夜里疼得睡不着,白天只能扶着墙走路。还说了两句俗语:“小姐出绣房,东墙扑西墙。"是说一个女孩子强忍痛练习走路的情景罢?
因为姥姥的娘家离海很近,裏了小脚的女孩子们,竟然还能去赶海 !那是需要套一种特别的鞋套的。姥姥不无骄傲地说,她是姐妹们当中最会赶海的一个。左手提一只小桶,右手拿一把专用工具。那时退潮后露出的礁石上长满了牡蛎,轻巧地撬开上半个壳,把肉挖进桶里,回家时小桶里是干干净净的纯海蛎子肉 。
姥姥说起这段时,脸上漾起舒畅的笑意,大概是又一次感受到那珍贵的自由和天性释放吧!毕竟是花样年华 ,既使被裹了足,却裏不住绽放的青春。
那个时候家境贫寒的女孩子,要帮家里干活,还要带弟弟妹妹,父母忙于生计无暇顾及,裹脚自会晚一些,或者裹得不认真形成半大的“地瓜脚”。所以媒人牵线说亲的过程中,有一个步骤是“验鞋”。即把女孩做的鞋子送到男方这边验看,一来看针线,二来看脚的大小。
本来女孩子应亲手做这双鞋,可后来洐生出许多弄虚作假来,有托手艺好的人代做的,有把鞋子做小的……姥姥是不需要做弊的,既有足够小的脚,也有出色的手工。后来还有人常常托她做鞋,是否为了“验鞋”,不得而知。
姥姥的小脚自从她出嫁之后就显出不便了。个子本来就高,一双小脚走起路来更多出几分摇摆。山村的农妇是不需要这袅娜风姿的,只无端为劳动增加了额外的辛苦。由于长年推磨转圈,脚都走歪了,折压在脚底的四个脚趾又生出“鸡眼”和“脚垫”,每走一步都像针扎。至于上山下河,姥姥都要比别人花更多的力气和时间。由于脚小重心不稳 ,她曾经扭断了脚脖子,咬牙坚持了几月 ,错位愈合,走路就更困难了。
后来社会变革 ,很多女人在“放脚运动”中,丢开“又臭又长”的裹脚布,变成了“解放脚”(介于小脚和天足之间)。姥姥却坚持裹着她的小脚。这意味着她要一直自己做鞋。50年代,我母亲在省城为她定做了一双皮底皮帮黑色的鞋,那是姥姥最珍爱的一双鞋。平时干活不舍得穿,重大场合才穿。在我的印象中,很多年姥姥都精心保留着这双鞋。母亲之后又设法买过几双类似的,都不十分合脚,再后来,就根本买不到了。
姥姥在自己眼神还好的时候,就为自己精心做了一双寿鞋 ,她知道新社会不兴旧式的“送老衣服”(寿衣),但她怕到时候儿女们找不到合适的鞋。这双鞋子是她为自己做的最后一双鞋,她将穿着它踏上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