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如意的世界里做个清醒的疯子

图片发自简书App



“付小凤,你给我安静一点!”

我已经不知道第几十次这样咆哮了,但是一点用都没有,付小凤像只猴子般蹲在皮椅上,一台电脑斜摆在桌上,播放着每隔几分钟就有一阵假笑的情景喜剧,另一台抱在怀里玩游戏,沙发上挂着一片烂布似的布褂子,茶几上有香蕉皮葡萄皮瓜子皮干果壳……,她扭头无辜地问:“干嘛?好端端叫人家。”说完挤眉弄眼地笑一下,又玩去了。

只要她一来,我的办公室像是被蝗虫经过,无一处干净整齐了。最初我忍她,因着利益关系,忍她一点,大有好处,如今我忍她,倒有几分情义在里头,否则也不会花笔墨写她了。

第一次听到付小凤这三个字,是从她父亲口中,她父亲是跟我们有合作关系的一个工程承包商,俗称包工头,当然,非一般小包工头可比,他的项目遍布五湖四海。据说此人孤傲不群,他同我讲的第一句话是:我女儿比你大三岁,快叫我头疼死了。

我心想,三十多岁的女儿有什么好头疼的?又是富家子,通常早都嫁出去了,头疼的应当是夫家才对。

他接着说:“我女儿大概嫁不出去了!”

我失笑,怎么可能,陋室明娟有可能被耽误,富家千金怎会嫁不出去。

正说着,他女儿来了,她是在我目瞪口呆中一路小跑过来的,一来就拍他父亲肩膀:“我说司机,你瞎跑什么?车陷在前面了。”

她有一张小脸,细长眉眼,大嘴巴,头发是两截颜色,发梢枯黄,贴近头皮的地方浅褐,在头顶胡乱挽一个髻,穿着一件花花绿绿的大T恤,在肚脐右上方打一个结,下身穿着一条分不清颜色的秋裤般的裤子,裤裆部位在膝盖中间,脚上是一双沾满泥浆的雨靴。

我不敢显出十分惊讶的神色,看来她父亲的担心不无道理。

她父亲向她介绍我,这个时候,她性格里商人的特点显露无疑,她先是作势要同我握手,伸到一半又往回缩:“我最爱听人叫我大付了,小美女高姓大名?嘿嘿,手脏,等我洗干净了好好握一阵子。”

他父亲跺着脚说:“大付,你少嬉皮笑脸。”

她通身上下连一件值钱的首饰都没有,绑头发用几毛钱的黑皮筋。

一来二去,就成了熟人,她常常不请自来,食物和酒都自备,老实不客气往沙发上盘腿一坐,捧着小羊腿吃的满脸是油,见我瞪她,腾出手提另一只羊腿给我:“趁热吃,他家店最好的就是这道菜。”

“六七月份水草丰美,却不是食羊的季节,食羊要过了农历八月,白露前后,那时有霜落在枯草上,羊肉鲜美至极。”

“哪有那么多讲究?照你这么说什么都不用吃了,呼吸也只捡清晨最清新的那一刻。”

时逢西北地区罕见的雨季,工地停工,她强行拉着我四处游玩:“老区有许多你想不到的好去处,有一种窑洞酒店,有特色服务项目诸如下乡插队露水姻缘老村长系列。”

我想半天才明白是什么意思,当即沉下脸不理她,她兀自说:“有一次穿男装跟几个叔叔辈混进去,哇,大开眼界,叫她们出来站成一排,一丝不挂当真一丝不挂,我看别人伸手摸,我也下手了,靠,好光滑,结果我就和她们讨论了一下干燥季节补水护肤的问题。”

   我听的又气又笑,骂她混账东西,自然也没有跟她去见世面,我越来越害怕外面的世界,拥挤的洋溢着汗味的街道,有人偷偷将口香糖粘在扶手上的电梯,各种充满莫名细菌的接触……,当然,最脏的是人心。

   当然,这是我的问题,不是世界的问题。

付小凤的专职司机是她父亲,无论她在我这里赖到多晚,老付随叫随到。她同我开玩笑说:“他才不是紧张我,他紧张他的钱,因为他所有的钱归我管。”

这样一个看起来不务正业的人,老付的部下见了她要恭恭敬敬地叫小付总,她掌管着父亲公司里所有的资金使用权。

她又说:“老付是真的爱我,这一点我无比肯定。”说着突然贴过来,抓着T恤领子往下拉,我喝止不住,瞧见她胸口处一大片烫伤。

“我小时候,听别人说老付有外遇,放学后直接去他办公室,看到了一个女的,正在给老付沏茶,我顺手端了一杯开水,拉开校服倒进去,我对老付说,这是第一次,下次我要听到你找女人,我就拿刀子捅进去。”

“老付吓傻了,抱着我往医院跑,医生说可以修复,我不修,我用这片烫伤帮我妈稳住了老付,这些年再也没有动向,如今老了,更加死了心。”

她说完了又嬉皮笑脸的补充一句:“只跟你说了实话,别人问我,我都说是为男人殉情致伤的,好让大家知道我也是有过男人的。”

我只得安慰她:“最多不过是不能穿深V衣裳,你这身板,穿了也没看头。”

付小凤的精明在于她对人情世故的练达,各路人马都结交且能保持很好的平衡,在虚伪里透着一点真诚,在真诚里掺着一点自保,这才是处世之道,如今,百分百的真人和百分百的假人,都叫人避之不及。

她也有很多简直称得上愚蠢的举动,有一天我们在邮局办事,因着业主指定的工资代发方是邮政储蓄,她看到民工们在月底往家里寄钱,突发奇想也要给她老家亲戚寄钱,本来一切都很正常,可是看到她将钱取出来装在蓝色大信封里准备填写地址的时候,我怔住了,邮局职员也怔住了,连那些寄钱给媳妇的民工大哥们也怔住了。

她一边写地址,一边自言自语:“邮局是不是需要改革一下啊,这样寄现金很危险。”

我看得出她不是在搞笑,是真诚的在担心将现金装在信封里寄出去的途中会发生的各种危险。

我们怔了一分钟以后,集体狂笑起来。

她被笑的莫名其妙,大约从前也被因类似的举动取笑过,也不恼羞成怒,只是小声问:“我填错地方了?”

我拉着她在一路狂笑中走出来,她自嘲地笑:“我知道怎么赚钱怎么花钱,还真不知道怎么存钱和寄钱。”

很多人的生活都有一个死角,在别人看来轻而易举的事情在她看来是蜀道难。人无完人,一个人不可能面面俱到什么都精通,当然,也有那种历经沧桑身经百战的人,容不得别人有过错,动辄斥之为愚蠢、装逼装天真,你不能要求一个买斤白菜都能算出利润的人和一个刷卡不看数的人有共鸣。

后来我就这件小事写信给朋友,同她讨论关于人的成长,我觉得人的成长,如同电子产品的进化,不是越来越复杂装逼,而是越来越简单易懂方便实用,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兼容性,集大成。人的兼容性应当是过了一些岁月后,变得慈悲宽容,对于自己无法理解的事情给予理解,无法认同的现象换位思考,不能读懂的人也不要诋毁。这是岁月的恩赐,否则就对不起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历经的沧桑,只能变成一个自以为可以给全世界当教材的人。

付小凤是不会介意别人怎么看的,她说,时代在变换,顺应天命最要紧,不要固执地用旧标准要求全新的自己,大环境差我就清理好小环境,浮世躁动我心安,得到了享受了懂得了要比顶着空壳子装逼好很多。

她有一个很新奇且又有点道理的论点,那就是世上为什么会有各种成文成形的条框?是因为要告诉世人那些条框是用来突破的。正如书上说的,你要善良,即使丑点也没关系,其实不,只要你丑并心安理得地坚持丑,再善良也会倒霉,如今的时代,是美且心狠的美人时代,她们用高跟鞋踩过哀鸿遍野的江山,笑到最后。

我说有点道理而不是很有道理,因着我也是一个活在条框里的人,觉得条框能带来安全感,大多数人都没有勇气打破它。

我们常在工地上跑,她的后备箱里装着雨衣雨靴草帽狼牙棒,五花八门,雨天路况不好的时候她跳下车跑去前边指挥,在大雨里穿着雨衣手舞足蹈像只猴子在演默剧,我看着她时常会不由自主笑出来。

    她说男人不会喜欢随时随地动手换轮胎的女人,他们只喜欢娇怯怯躲在伞下找肩膀的女人。

我说与其频繁地换肩膀,不如换轮胎好了。

后来我们讨论她为什么没有男人这回事,她很诚恳地说:“我有一个特异功能,一个人爱不爱我,我看得出来。”

追求她的人很多,我认识的就好几个年轻人私下讨论,追到付小凤,别说少奋斗二十年,完全可以停止奋斗,从此养花钓鱼睡到日落西山。

她说:“车子房子票子我都不缺,我缺爱,所以不爱我的人,我不要。”

在有很多很多爱的时候,往往没钱,在有很多很多钱的时候,往往缺爱,世间美中不足自古有。

我同付小凤的交情,也介于合作关系和玩伴关系中间,问题在我,我如今大约不能百分百相信陌生人的友情和善意。

致使我们更亲近的是,我们一起经历了一场死亡。

那一日冒雨自工地往回走,刚经过快要滑坡的山体,轰隆一声,后边的车子已被淹没在黄土中,付小凤急了,扑下去乱跳乱叫。我打电话报警,通知附近施工队调挖机铲车,半小时后当地政府也来了代表,大群人团团转,记者们一窝蜂似的乱窜,家属痛哭失声,警察封锁现场,我们的车停在边上,亲眼看着挖机小心翼翼挖开,不敢太用力,怕使得遇难者遗体受到损伤。

倾盆大雨,我隔着车玻璃看到死者的妻子不顾一切扑上去,张大了嘴哭,听不到声音, 越发能感受那种撕心裂肺的悲怆。

我想起幼时读过一个故事,还为此编了一首小诗。

我撞坏他的新车,以为他会骂我,他没有。

我迟到,以为他会抱怨,他没有。

我煮难吃的菜,以为他会嫌弃,他没有。

他答应我会从越南战场回来,他没有。

时隔太久,已经想不起故事的全部,但那种伤痛却是印象深刻的,和眼前这位快要晕过去的妻子一般,生死永别。

我俯在方向盘上哭,思绪犹如万马奔腾,不知怎么一下子想起这些年的得失荣辱,又突然变的大方了,顷刻间原谅了一切,跟生死相比,任何事都不足挂齿。

付小凤落汤鸡一般失魂落魄地上车来,我们抱在一起,她整个人是颤抖的,用哭腔说:“差一点埋在下面的就是你我,我还有好多事没有做,我的银行卡密码我怕记不住存在手机里,可我的手机密码只有我知道,我喜欢过一个摩托车骑的很好的人也没有告白,我还没对老付说过我爱他……。”

我拍着她的背安慰她:“我倒是几年前目睹了一起车祸之后,就安排好了后事,种种不舍与牵挂都做了托付,若要写遗言只有三句:下辈子,希望陈道明,晚婚。”

付小凤本来哭着,听了我的话,又笑起来,用拳头狠狠打我,说我煞风景破坏她伤感的气氛。

过一会儿,付小凤又好了,打电话订餐订酒,说要好好庆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转过头来定定看着我,半天才说:“一开始你也不喜欢我,我知道,我故意弄乱你的办公室,故意穿脏鞋子踩你的车毯,你一直在忍我,你越是忍,我就越想知道你的极限在哪里。我知道如果我不姓付,你一早将我扔远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艰难地说:“付小凤,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人太坦白了会叫别人难堪,虽然比起虚伪,坦白是更高级别的手段。”

她被说中心思,裂开嘴大笑,顺手给我一拳:“没劲儿,又来真的。“

像她这样聪明的人,只要有一点点真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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