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佛罗伦萨的雕塑匠。我有一个妻子和两个孩子。六年前我从我的师傅那里出师,现在正在为教皇雕刻他的宫殿内的装饰雕像。像我这样的雕塑匠有许多,他们每天和我一同工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今天的早饭是抹了树果酱的面包和牛奶,昨天也是,前天也是……想来明天也是吧。我依稀记得妻子会在什么日子做苹果派,但我不记得是为什么。孩子们在学校里上学,当他们会写字会算数后,就要去拜师学艺,也许会学雕塑,但也可能是学画和学木工,我以前似乎就是这样的,我的父亲也是。有时我也不禁想,他们的孩子也将如此轮回……人大概总是这么活着的。
佛罗伦萨是个好地方,这里是城市,拥有着尖顶的教堂和高大的钟楼。我从小就这样认为着,因为佛罗伦萨的人们都觉得:既然自己没有去过城外,那就说明城外不是个好地方。我的同事们也这么认为,除了那个胡子又长又乱,动作总是很浮夸的男人。虽然他的工作总是完成得最好,但是所有同事都不喜欢他,因为他是从一个没听过的城市过来的,总是说着一些不明所以的话,比如“广袤的原野”、“迤逦的山林”和“清澈的溪涧”什么的,我只在画上看到过的东西,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但我偶尔也会想想,那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呢?
像往常一样,我走出家门,沿着城墙散步,消化着抹了树果酱的面包和牛奶,腿一抬一落,走向教皇的宫殿。初秋清晨的佛罗伦萨空气很清新,妇人在洗衣和骂孩子,商人在卖盐和面粉,这让我感到骄傲,我是多么有活力的一个城市的市民啊!我抛弃了我那些对佛罗伦萨的迷惘,这一定是上帝的力量。噢,赞美上帝!
我觉得我的工作很有意义,因为我是在为教皇——上帝的代言人建造宫殿,也就是在为上帝服务!每每想到这件事,我的小锤就轻如鹅毛,凿子就利若宝刀,总是能工作得特别快。但今天,红衣主教要求我再负担一座那个异乡人本该做的雕像,所以我不得不推迟了回家的时间。尽管我觉得那个异乡人的工作应该让他自己做,但我倒并不恼。我是在为上帝工作呀!
我带着工具包,离开了工作间,朝前望去,是佛罗伦萨的街道。
街道两旁的窗户上栽种着我不认识的花,都还只是绿色的一片,没有开放。石板路上的淤泥印出了马车的车辙痕迹,一些低洼处还淤积着白天下的雨水,似乎是故意的,这些水洼反射的夕阳的碎片都泛着丝丝桃色……
我的喉咙突然传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介于干与不干之间,催促着我吞咽口水;而当我正要这么做的时候,又有一股温柔的吸力从云朵和城墙之间吸住了我的舌头,竟动弹不得分毫……泛滥的口水淹没牙根,嘴唇干裂,白色的皮不住地卷起,脱落,带下血迹,肆无忌惮地留下它的痕迹……我闻到了一股甜腥的气味,那似乎是夕阳的味道?这一刻,那水洼里的夕阳碎片忽然成了这世间最令人垂涎欲滴的佳肴,我将所有的面包、牛奶和苹果派全部都抛之脑后,我的身体在催促着我去亲近它。是的,我贫瘠的身体三十多年来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反应。
我渴慕着抬起了头,压下四肢的颤动,望向西边那曼舞的美人。她捻云彩作妆容,借大地作舞台,舒展着妖冶而温柔的霞光,随着气流在天地之间四处飘扬流荡,展露出她最美艳不可方物的身姿。我热泪盈眶,过去的一切都仿佛变得没有了意义……我不知道我对这夕阳,这美丽的赫斯珀瑞斯女神有了怎样的感情,我只是在胸中有了一股莫名的冲动。
倏而,水洼浸入了墨色,那夕阳女神晃过一丝轻笑,阖上了摄人的双眼,转身,滑入了无尽的黑暗,带走了佛罗伦萨最后的光辉……
我怔怔地站在空荡荡的街道,摩挲着手里粗糙的包带,感受着女神残余的体温,提醒着自己,这个世界上有着某个美丽女神,就在刚才勾动了我蒙灰的心神。
我生生地睁着眼,染满了寒夜的颜色的眼。月亮在东边的天空冷冷地看着一切。我想发出声音却不能,我的咽喉干涩,惯性的力量是强大的。我跌跌撞撞地走回家。以往只是漠漠平淡却算不得难以忍受的小屋,却突然变得逼狭了许多。
妻子提着灯从屋外撞进来,把灯放在那张瘸了腿的桌子上,手上污脏的煤油被狠狠地抹在同样污脏的麻布衣衫上;两个孩子互相打闹着,碰倒了门边的小柜,柜上的陶罐跌落下来,碎成一片片的枯朽(渣滓)。妻子怒骂着,狠狠地打这两个孩子的屁股,孩子们哭天喊地的,然而我似乎什么都听不到。我只是看着这三个人在我面前胡闹着,越看越陌生,仿佛这么多年的家庭生活都是虚幻。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入睡,一个人躺在一动便吱呀吱呀的木床,听着吱呀吱呀的声音,慢慢入梦……不,我睡不着。我无法忍受没有夕阳的漫漫长夜!通红的眼球挟持心脏,勒令它拼命地跳动,甚至逼近皲裂的边缘!我压抑着疼痛,辗转反侧,吱呀吱呀……吱呀吱呀……
我终于还是受不了,从床上爬起,穿过黑色的门洞,闯进了未知的世界。这里是城外。我朝着西边奔跑,我抛弃了黑夜和佛罗伦萨。我朝着西边奔跑,我抛弃了我的过去。那样的过去的确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平凡而不起眼的过去。我总不可能再忍受那些贫乏的假面人!我总不可能再忍受那枯燥无味的工作和千篇一律的雕像!我总不可能再忍受没有自我的生活!我受够了一眼便能望到头的人生;我受够了比死海更沉寂的城市;我受够了永不知何为生命真谛的过去的我!我甚至憎恶那样的我!我的胸中尽是汹涌澎湃的激情,看呐,我在奔跑!我朝着西边奔跑……
我朝着西边奔跑,被赫拉克勒斯戏耍的天龙座也不及我跑得快;我朝着西边奔跑,我把月之女神阿尔忒弥斯甩在身后;我朝着西边奔跑,全然不理会终于在天球上相逢的大熊母子……渐渐地,我不再在无尽的黑暗中奔跑了,我的四周从层层迷雾中显现出来!我看见了外乡人所说过的广袤的原野,我奔跑在这原野上,感受着小麦梗对我的爱抚,我明了了我的渺小,却也知道了我是如何伟大!我做了前人未述的事情,我是先锋,我是开拓者,我是爱情的追求者!啊,我终于发现了,我对赫斯珀瑞斯女神那炽热的感情,在这片受她临幸过的大地上!
我幸福地奔跑着,我在追逐着美好。我健步如飞。我又看见了外乡人所说过的迤逦的山林和清澈的溪涧,那姣好的身姿,我相信那一定是夕阳的恩典!夕阳是如此美丽,她孕育的一切能让雅典娜惊嗔,能让维纳斯诞生!山林溪涧中的花鸟虫鱼、藻藤藓木,都在跳着一曲熟悉的舞。我认得的,这是我的挚爱的舞!这不是身体的舞,这是精神的舞,她们全都在和着她们与生俱来的生命韵律跳着舞!我把这满怀的爱意尽数纳入囊中,涂抹在我的手上。噢,我要用最纯洁的大理石,为她雕刻出不朽的杰作,让今后万世之人在她的跟前如我这般卑微地亲吻她的脚趾,奉献出一切!
脚掌摩擦着脚印,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在朝西的这条道路上,还有别人疯狂地奔跑过。我忽地想起了胡子拉碴的外乡人,我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却又不是很明白。但我现在在奔跑,他留在了异城,我总是比他强,比他幸福的!
我朝着西边奔跑,西边的天空开始慢慢地变色,那墨蓝先是在恍惚间变成紫色,紫色又慢慢变淡,然后再晕上一道玫红,像是水彩画一样。我要追赶上我的爱人了。玫红慢慢地升温,捧着秋天的金桔的她,着一袭粉红嫩袄,一颦一蹙,一嘻一笑,温暖了整片的大地和散乱的云朵,为小麦梗和野马的鬃毛,这一切的一切都缀上柔和的金边。她旋转着,跳跃着,霞光飘舞着,向西边变换着舞步,我又见到了这摄人心魄的绝色。她的藕臂、她的玉足,晕染着圣洁,吸引着凡夫俗子们为之倾倒!我朝着她奔跑。
我朝着她奔跑,她便是我不竭的力量源泉,是我的寄托,我的希望。我是穿过黑暗而来的,若非不是有她,我如何能发现我生命的意义!噢,我终于追上了她!我陶醉地伸展开我的双臂,我要将她怀抱,我便是为这一刻而生的!我要紧紧抓住她,我绝不再松开。我继续奔跑着,我不让她再离我远去,我要永远停留在夕阳!我不爱朝阳,不爱烈日,更是仇恨月亮。我爱的仅这美丽的夕阳!我爱的只这美丽的夕阳!
我朝着她奔跑。我朝着她奔跑?可是地平线的那边为什么出现了一座城?我错愕地盯着那城里熟悉的尖顶的教堂和高大的钟楼,我想起了我那粗鄙的妻子和讨人厌的孩子,我想起了千人一面的雕塑匠们,我想起了道貌岸然的教皇和身形枯朽的红衣主教……我突然对着这个熟悉的、曾经为之骄傲的佛罗伦萨产生了一种恐惧。这是恶魔之城,我不想再回到这座埋葬着我的过去的城,可是它在西边。我只想继续追逐着我的爱情,我只想继续甩动着我的双腿,可是我的挚爱她也在西边。我的脚步放缓,却又惧怕跌落回无垠的黑暗;我的脚步加快,可那意味着我离那吃人的城越来越近。
我该怎么办?赫斯珀瑞斯,赫斯珀瑞斯!请收留可怜的我吧……带我去一个永远只有夕阳的地方吧!请带我去吧……我哭得丑陋,可是她不回应。我只有往西奔跑,往昔奔跑。
我朝着西边奔跑,我终于踏入了佛罗伦萨,我绕不开它的,我早就知道的。我的妻子在谩骂,我的孩子在哭泣,我的同事怒视着我,我没看到红衣主教和教皇。我还想朝着西边奔跑。他们抓住了我,好像抓住了逃出猪圈的母猪,要把我再硬生生塞回去,强迫我与肮脏污秽的公猪交配,在他们的威逼下产下猪仔,供他们飨食。我还有力气,我还要朝着西边奔跑!我不能离开我的爱人,赫斯珀瑞斯……我突然瞥见了那个外乡人,他悲悯地望着我,我什么都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我哭泣着,我挣扎着……他们以为我疯了,可是我没有,我只是在追逐我的爱情,我只是想要奔跑,我只是不愿意再留在佛罗伦萨,我的身体和心灵全部都属于夕阳。他们把我塞进了铁囚车里,我还哭喊着,请把我往西边运吧,我要去西边、我要去西边……
噢!
去年为了参加萌芽的新概念写的,回过头来看还真是有些矫揉造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