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子是条小青蛇,自破壳起他的头顶就比别个多生了一对微微隆起的头角。传说中蛇修五百年成蛟,蛟修五百年成龙,这成蛟成龙的重要标志之一便是顶上生角。族中众兽见果子天赋异禀,便纷纷为他传授登仙之术:果子住的这座山在过去叫做灵兽山,山中有一种奇花唤做“予仙”。此花由六片纯白花瓣合抱成铃铛形态,铃铛中央绽出一缕血红色花蕊,经百年历练吸日月精华,花蕊会泌出乳白色花汁,若是吸了那花汁,可保众兽在历劫之时天雷不扰地火不侵,顺利荣登仙位。只是那花多生在蹊跷之地,又因生了灵性,不是有缘人,那花是断断不肯现身的,更惶论吐蕊沁芳,所以一直以来,众兽并不得见。
果子家的洞府在后山腰的一块背阴处,洞府外面是一条蜿蜒向上的小路一眼望不到头,到似是盘入了云端,每每有大块云朵飘过来时,果子都会静静抬头沿小路向上望着,仿佛沿着那路就能直接飞升登了仙。因着此地气候诡谲山路崎岖,从来没有谁攀到过山顶,但老一辈子世代相传都说只要沿此路登了顶,定能觅得仙株,再假以时日苦修,是必能够飞升的。果子做为众兽眼中的“天选之龙”自是有宿命在身的,甫一成年便被母亲狠心赶出洞府去寻那仙株去了,没得选择的果子只能依言踏上了漫漫修仙之路。一开始果子心里是有些得意的,毕竟,命中注定这种小概率事件发生在他身上是值得骄傲的,但时间久了也不免有些腹诽——没得选,做神仙又有什么意思呢?就这样想着走着,果子开始了艰难的攀登。
这日傍晚,正在赶路的果子突遇暴雨,头顶上方乌云滚滚,大风裹挟着细小的泥沙纷纷打在果子脸上身上,在他面前筑起了一道风与水的屏障。果子见状忙溜到一颗古树下避雨,将细瘦的身体紧紧盘成一团隐没在杂草丛中,看着细弱的草叶被暴雨一次次的砸倒在地又站了起来。果子从小就喜欢野草,小草命贱却坚韧,只要是春风吹过的地方,就能漫山遍野的铺排开来。躲了不一会儿,雨住风停,远处升起了一轮盈盈的月,将四下里照得皎洁剔透。果子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将盘得紧绷的身体慢慢舒展开来,突然发现身畔古树破开地面钻出的盘根里似乎正在散发出星星点点的微光。果子心下好奇慢慢靠了过去,攀上那树根向下一瞧,只见根须环抱之处竟挺立着一株洁白小花,六片花瓣紧紧合抱在一起成铃铛形状,周身散发着玉一样的绵密瓷白光晕。更奇的是,四周静谧无风,那花却向着果子的方向微微摆动,似是一个谪仙站在光晕中向他招手引他过去。果子当下大喜,他料定这便是众兽口中的“予仙”,得此仙株,仙班可成,足可见他确是天选之龙啊!惊喜之下果子正待要过去吸那仙汁,却发现这花生得有些奇怪,花瓣紧闭之处并不见有花蕊绽出,却沿花壁细细淌下了一缕白色汁水,同样也散发着瓷白色的光晕。果子这下犹豫了:传说中的“予仙”若是见到有缘人是会主动从花蕊处沁出仙汁的,为何这花却不见花蕊呢?莫不是我日日赶路修炼生出了幻象被山精草怪迷了心智!?果子从小便生得机灵,见此奇景不由得生出几分怀疑。思忖片刻,果子决定试它一试。他慢慢将颀长身躯围成一个环状,将奇花围在中心,缓缓的围着那花转着圈游动,边游边用力的高昂起头颅,将微微凸起的头角向着那花儿的方向拼命耸动。他私下里想着:若真是仙株,那花儿见着我这头角岂有不绽蕊之理?到那时,我便速速去吸了那仙汁,保我早登仙位。只要它绽了蕊出来,只要它绽了蕊出来……果子边游边想,速度越来越快,眼见着身体中央盘着的这株奇花也随着他游走的方向慢慢的开始转动了起来,那花苞始终朝向果子头角的方向摆动着,随着果子的加速游动,那花也越转越快,约莫转了一柱香的时候,突然那花茎处传来“咔嚓”一声轻响,然后那花便慢慢停止了转动,只余花苞还在朝着果子的方向轻轻抖动着,须臾之后,包苞便也不再抖动,但见那花瓣自上而下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萎了下来,然后在果子的注视下次第跌落在雨后的泥土地上摔成了粉碎,那瓣上的汁水带着尚未弥散的光晕四下飞溅开来,将残枝与地面映得惨白。果子见状先是惊得目瞪口呆,然后心里渐渐氤氲出了些悲凉。他到未见得是惋惜仙株,毕竟来得容易,毕竟没有验明正身。他只是悲叹一株花的萎谢——哪怕只是岩缝边的一株野花,绽放与枯萎也是草草一生。心下难过的果子想至此便停了下来,用尾尖扫出片空地轻轻将奇花的残瓣掩埋起来便继续赶路了。这一走,便又是不知过了多少个岁岁年年。
一直在路上的果子经历了无数风霜暂且不表,他始终在修炼与寻找,成仙已然成为了他的执念,只为不辜负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他似乎没得选。终于,在一个明媚的午后,果子成功来到了山的最高处。四下里一片开阔郁郁葱葱,果子一眼便在一派翠绿之中看到了传说中的仙株!那花由六片瓷白花瓣合抱而成铃铛形状,铃铛中央绽出一缕血红色的细蕊,正向外缓缓淌出乳白色花汁。是了,这正是传说中的“予仙”,它终于现身了!果子心下大喜立即向那仙株快速游动过去,眼见着就要到那花儿近前,不料那花“嗖”的一下竟移到了几米开外,然后在风的抚弄下微微的摆动着花枝,似是向果子招手在唤他过去。果子见状马上调转方向向那花儿游了去,谁知快到了近前却再一次被它迅速甩开。眼见着大功告成的果子不以为意,纳头便追,那仙株却还是在近在咫尺之际将他一次次的甩开。就这样一追一停反反复复,直斗到月上中天,那仙株始终不肯就范。疲惫不堪的果子气喘吁吁的望着不远处依旧向他频频“招手”的仙株:那瓷白的铃铛瓣、那血红的花蕊、那微微沁出的仙汁,无一不向他昭示着“予仙”的身份与尊贵,仿佛一位居高临下的仙子在向他示意——荣登仙位,只差这最后一步了!只是不知怎的,果子追着追着,竟不由得想起了经年前被他葬了的那株奇花。它虽来得便宜,却张扬坚定,似有种目空一切的力量将他裹挟了去,任他盘旋试探却岿然不动,直至最后被生生折断,也是倒在了他的身边。想至此,果子似是突然被抽了龙筋的三太子,“轰”的一下倒在了地上,身上软得抽不出一丝力气再往前奔,一任那仙株在不远处向他不停的继续摆动着。瘫在地上的果子将这一路上的遭遇细细想来,渐渐被一种绝望所笼罩。他发觉自离家那日起,他便没真正快活过一日,除了亲手埋葬的那株奇花曾给过他片刻的欢愉与鼓舞,除此之外他似乎一无所获。他的角是天赋,也是囚笼,是他的缘,也是他的孽。又或者上天是垂怜过他的,只是当时……只恨当时。成仙本为求得自在与长生,若似这般攀缘不止,岂不是失了况味,又何趣之有?罢了,罢了。不若索性放下执念,就守在这黄天厚土之下,和当日那已化成尘的奇花做个伴,权且当做是对往日轻贱它的一种补偿,也不论到底是负了自己或是负了它,统统随轮回去罢!想至此,果子拼尽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向着月亮的方向迅速游了过去奋力一跃坠入山崖,头上渐渐长成的双角在月光的照射之下划出一道淡淡的半弧光圈在山谷中一闪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