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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围坐着十几个人,室内的气氛十分凝重。会议前端,投影幕布上,显示出一组病毒分类图。讲述人是一个年轻男士,脸部轮廓分明,目光深邃,身上的那件白大褂,使得他原本冷洌的气息有增无减。
“这次的传染病毒,应该说是带状疱疹病毒和Z病毒的结合体,这种新型病毒,源于巴莱特垃圾中一块腐肉。这种病毒主要通过血液和唾沫感染,感染初期,患者的身上会出现一些细小的红疹。接着,这些红疹会快速增多,一旦流脓,患者的整个身体就会出现腐烂的症状,神经功能受损,意识模糊。
Z病毒在侵入真皮层和纹状体后,感染者会有暴力攻击性行为,神经兴奋,且伴有轻微癫痫症状。也就是说,这种病毒初期会形成疱疹病毒的症状,而后期则会演变成Z病毒,也就是我们一直津津乐道的僵尸病毒,直到最终死去。
此种病毒感染者,在国际上还属于首例。需要特别注意的是,从感染到发病身亡期间,如果感染者受到强烈的精神刺激,病毒会极速地扩散,生存时间会急遽缩短,同时攻击力也会更强,力量往往远超常人。”
“因为隔离措施很到位,到目前为止,死亡人数只在十位左右,但感染者一旦被咬,只有等死的份儿。瑞克,难道我们除了隔离他们,真的束手无策吗?”底下有人问道。
瑞克·尼美毕达,曾经在哥伦比亚大学留学四年,主要研究地方病和传染病。这次巴莱特发生疫情,他主动向上级申请,从曼古来到了这里。不少人传言,说他很快就是乌库的乘龙快婿。
“我会全力以赴,但我真的没有太大把握。”瑞克说着,走下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看向自己的电脑,发现一封新邮件。
邮件是从国外发过来的,瑞克在哥大留学时的导师安德威尔教授发过来一些资料。上个世纪在美国北美洲的一个乡村里面也发生过类似的疫情,其症状与此次的十分相似,后来疫情因提取了一位感染者的抗体血清,居然被控制了。后来美国南北战争爆发,那个小乡村在战火中,也消亡了。
这封邮件犹如给瑞克打了一针兴奋剂,但他并没有在脸上过多地表现出来,“现在被隔离的感染者,还有多少人?”
“还有六个人,其中有一家四口,一对中年夫妻带两个孩子,我估计他们很难活到明天。”有人说道。
“立即带我去看看。”瑞克说着,合上文件夹,像一阵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议室的门。
他的助手泰力,也紧跟在后面走了出去。
这个病房和之前的病房不太一样,中间隔着一道透明的钢化玻璃,铁门锁着,人只能在外面观察里面的动静。里面关着四个人,一对夫妻和两个孩子。
他们的身上都有被咬的伤口,面部感染很严重,肤色苍白泛着黑水,脖子上坑坑洼洼,有些地方,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的肌肉组织,手指没有一个完好的,有的断掉的半截挂在那里……他们行动缓慢,来回走动着。
“起初只是儿子感染了,但大家都没有发觉,后来儿子咬了家里的每一个人,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泰力说。
“为什么要把他们关在一起?你知道这样的后果是什么?”瑞克生气地问。
“知道,这次的被感染者之间也会出现互相攻击的现象,但送过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子,我们也没有办法,现在也很难再将他们分离开来。”泰力感到很为难。
瑞克吸了一口气,“那就是说我们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吃掉自己的亲人!?”他语气很低沉,突然又提高了一度,“这很有意思是吗?”
泰力一言不发。
“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把他们隔离开!”
“可是瑞克博士,主任是不会同意的,那是相当危险的,弄不好,会出大乱子。再说,主任说过,你这次过来只是做病毒研究的,我觉得,这些事,我们还是不要干预。”泰力劝说道。
瑞克正想说什么,一个护士过来说道:“瑞克博士,电视台的一个记者想采访你。”
“不见。”
“可是她从早上到现在一直都没有走,我劝也劝不走,她说一定要见你。”
瑞克没有理会她,径直走向乌库的办公室。
乌库正神情严肃地和副主任托卡交谈。
托卡长得人高马大,脸庞很大,嘴唇下方有颗黑痣,十分圆润。
他们交谈的正是阿信在大街上咬死普泰的事。
“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真是一条漏网之鱼,幸好这个感染者现在已经找不到了。况且卫生部也无法断定她就是感染了这次的疱疹变异病毒,所以,我觉得我们根本不需要惊慌。”
乌库点头赞同,“但我还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那三十多个……你处理得怎么样?”
“主任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那个地方很安全,我相信再有两天,他们就会全部死光,绝对不会有人发现。”
“那就好。老弟,我听说你最近给孩子在美国买了一套别墅。”
托卡哈哈笑了起来,“你也不差啊,那个庄园至少也要五百万泰铢吧,你应该早点退休怡养天年了。”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乌库轻声地咳嗽了一声,坐正,“进来。”
瑞克进来后,乌库兴致勃勃地介绍道:“这是专程过来做病毒研究的瑞克,瑞克,这是我们中心的副主任托卡。”
托卡打量了一下瑞克,赞许道:“小伙子,有前途啊。”
瑞克也不绕弯子说:“我强烈要求将那家人分开隔离。”
乌库不慌不忙地对瑞克说:“这个问题,现在讨论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他们注定是要死去的,就算你研究成功了,时间上也来不及了。瑞克,你充满正义感,满腔热血,但不管什么时候,得分清轻重缓急,不能什么事情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好好地面对现实行不行?”
“面对现实?”瑞克点了一下头,“好,那我问你,如果对他们执行安乐死,你们会同意吗?”
“胡闹!幼稚!”乌库一下子被激怒了,“请你不要把国外那套所谓的人道主义思想带到国内来。安乐死在我国还没有先例,在他们还没有死之前,都是病人,我们不能剥夺他们生的权力。”
瑞克见无法沟通,气得掉头就走。
“真是个目中无人的家伙,乌库,不是我说你,你请来的这个专家,脾气可真不小啊,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哦,听人说,他不仅是你以前的学生,还是你未来的女婿?”托卡有些幸灾乐祸地说。
乌库不吭声,憋着火。
“就我们刚才说的那些话,若不是相信你这里的隔音效果,我倒真的会找人做掉他。”托卡阴狠地看着门,用手挑了一下西装的衣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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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离间外,瑞克一只手抚了下额头,踱来踱去,他看着玻璃那一头,一家四口人还在拖着步子,缓慢地走动着。
瑞克敲了敲玻璃,四个人都听到了动静,纷纷看过来,并且向玻璃这边走过来。他们整个眼球都很混浊,瞳孔缩成了一个绿豆大的小黑点,嘴巴张开时,可以看到黑黑的,已经腐烂的牙根。
瑞克与玻璃拉开了距离,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块口香糖来,他来到门缝边,将那块口香糖从门缝里面塞了进去。
首先是姐姐看见了,她上前将口香糖捡起来,死鱼眼似的眼睛里面闪着喜悦的光,脸颊上的腐肉,好像随时要裂开似的。
她残缺发黑的手指剥着口香糖,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弟弟头一撇,好奇地走了过来。
当他发现姐姐手里的东西时,“啊”了一声,伸手就要过来抢,姐姐却主动地将口香糖撕了一半,给了弟弟。弟弟塞进嘴巴里,很满足地嚼了起来。
他们的爸爸妈妈,看着这一幕,又走向了别处。
“他们现在还是有意识的,不是吗?如果再不将他们隔离开来,就没有时间了。”瑞克听到有脚步声朝自己走过来,以为是助手泰力,说道。
“瑞克博士,这算不算是工作中的一个失误呢?”令瑞克没有想到的是,来人却是一个女孩。
他转过身去,看见一个剪着短发、面容清秀的女孩站在自己旁边,她的胸前挂着电视台的工作证,“看来,你就是那个要见我的记者了。”
“是的,我是肖寒。”肖寒伸出手,瑞克不太情愿地握了一下对方的手,“你们在获取新闻时,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给受访者更多的尊重呢?我从来不想接受你们的采访,所以还是请你回去吧。”
“瑞克博士,你是怕我报道一些对你们中心不利的事情吗?”
瑞克打量着肖寒,注意到肖寒的靴子上居然有一对小猪佩琦的图案,心想简直就是幼稚,“无所谓,你想怎么样都行。”
“那你说说,你打算如何处理这一家人呢?你总不至于眼睁眼地看着他们在死之前,还要自相残杀吧。”
瑞克看向肖寒,目光有些凌厉,但语调依旧平稳,“我知道该怎么做,不用你教我。还有,你为什么会这么关注这件事情?”
“这很奇怪吗?我是记者,报导社会新闻是我的职责,更何况,这次的新闻可非比一般啊。”
瑞克嘴角轻蔑地一撇,“心怀叵测。”
四个字虽然说的声音不大,但肖寒却听得清清楚楚。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现在我要求你离开这里,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肖寒哼了一声,生气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我是来录直播的吗?看那家人是怎么死的,看你们如何处理这件事?”
“难道不是吗?你们做新闻的,要的不就是收视率吗?”
肖寒无法再忍,“你简直太自以为是了,你对记者了解多少,你凭什么站在道德的至高点恶意揣测别人!”
瑞克不想与她争吵下去,尽管他觉得与她争吵下去可能还是件有趣的事情。
“瑞克!”一个声音从十米开外的地方传过来,肖寒和瑞克同时转过头去,看见乌库一只手朝瑞克挥着,另一只手将手机拿在耳边,“好好好,我们马上就到。”
他挂了电话,对瑞克说:“你师母又在催了,好了,工作的事情暂时不提了,我刚才的语气是不太好,但你也要检讨一下,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
他说着,见肖寒在跟前,背过身去,对瑞克低语道:“刚才在托卡面前,你那样没大没小,会让我觉得下不了台的。你是不知道,托卡一天到晚挖空心思地找我工作上的漏子,他一直在觊觎我的位置,希望我早一天下台……
好了好了,那件事不提了,我看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哦,现在啥话都不说了,走吧走吧,塔西一直等着你呢,走吧走吧,有什么话,咱们回家再说。”
“可是,老师我真的没有时间。”
“哪能没时间呢?我知道你今天神经绷得太紧了,就当作放松放松吧,听话。”
瑞克无奈地跟随着乌库慢慢离去。
肖寒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过了一会儿乌库回头,冲着她喊道:“肖寒记者,我拜托你走吧,以后没有特别的事情,还是不要来。唉,你们这些记者,真令人头疼。”
乌库的家在市郊的别墅区,坐北朝南,前有一片湿地,每天可见各种各样的鸟儿飞来飞去,后有一片绿色的高尔夫球厂。乌库的车刚驶进欧式的铁艺栅栏时,房子里面就走出来一个女孩,披着长发,上有几束头发分别染了黄和蓝两种颜色,穿一条普拉达长裙,脚上是一双白色的露趾高跟鞋。
见车停下,女孩便迎上去,挽住瑞克的胳膊。
乌库笑道:“真是女大不中留啊,我说瑞克啊,看来,你在塔西的心目中,比我的分量还要重啊。”
一行人已经进入屋里,乌库的妻子说饭菜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开席了。
一桌人有说有笑,瑞克倒也彬彬有礼,乌库的妻子不时地看着他,又看看自己的女儿,满意地点头。
乌库三两杯酒下肚,开始步进正题,“瑞克,这次塔西回来,除了看望我们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这么多年来,塔西对你的心意,你又不是不知,你也不小了,我和你师母商量着,这次塔西回来了,就把你们的婚礼办了,你觉得呢?”
外面响起了一阵雷声,屋里的光线也暗了下来,好像一场暴雨避免不了。
“我……我还没有考虑过这个事情。”瑞克放下筷子,心里有些忐忑。
“你不用考虑,所有的事情,我和你师母操办就行了,你父母在乡下,到时,派人将他们接过来就行了。”乌库高兴地一挥手,表示一切不在话下。
“可是,我一直当塔西是我的妹妹,我以前,也已经不止一次跟塔西说过。更何况,现在疫情还没有结束,我根本没有心思考虑我个人的事情。”
这番话刚说出口,乌库的脸色立即冷了下来。他的妻子见情形不对,连忙打着圆场,“先吃饭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谁知,塔西突然捂着嘴哭着离席,向楼上跑去。
乌库气呼呼地将筷子往前一扔,“你以为你瑞克,能有今天,是因为你那个什么博士头衔吗?如果不是我在背面给你支撑,给你铺路,给你打点,你能有今天吗?我的女儿哪点配不上你了?你居然还找什么借口,我要你现在就去给塔西道歉去,直到她原谅你为止。”
“我没有做错什么,老师,我很感激您和师母对我的栽培,很多事情,我都可以听你们的,但唯独这件事情,我做不到,对不起。”瑞克站起来,将椅背上的衣服,搭在臂弯里,离席而去。
“忘恩负义,真是忘恩负义!”乌库双手叉腰,怒气腾腾地说,“这小兔崽子,真是太不像话了,要不是因为塔西一根筋地看上他,我非整死他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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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克从乌库的别墅出来后不久,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他一路狂奔到马路上,站在路边,拦着出租车,半天也没有一辆出租车停下来,只有一辆车,明明开过去了,又停下来,慢慢向后倒。
车窗摇开,原来是肖寒。
“快上车。”肖寒对着瑞克喊道。
瑞克连忙拉开车门坐了进去,“不好意思,把你的座位弄湿了。”他看了下,发现肖寒车里,一个麦兜吸在车顶上,小哈士奇趴在挡风玻璃前,后座上还有好几个毛绒玩具,真是孩子气。
“瑞克博士,你也太客气了吧。”肖寒将车前的抽纸递给了瑞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淋成这样。”
“哦,只是路过这里。”瑞克用纸擦了擦脸,并将粘在脸上的头发甩了下。
肖寒看了他一眼,轻声地笑了起来。
瑞克以为肖寒识破了他的话,问:“你笑什么?”
肖寒摇了下头,“嗯,没什么。”
“是没见过我这么帅的人这样狼狈?”瑞克一本正经地反问。
肖寒哈哈大笑,拐了个弯,“想不到这样的话居然从你口中说出来,瑞克博士,刮目相看了啊。”
瑞克也笑了起来,然后问:“怎么那么巧,在这里遇到你。”
“我也没有想到,上午的事情,真的不好意思,我真的没有恶意,只是说说我的想法而已。”
“没关系,我说话的方式也有问题。其实我们两个人的想法是一致的,不是吗?对了,我好像记得你说你叫肖寒?是中国人吗?”
“是的。”
“你的名字不错啊,有深意。”
肖寒看着前方,“是我妈妈给我起的,不过,她在我刚到泰国不久后就去世了。我出生在中国东北,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天气特别的寒冷,她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这么多年,我一直无法忘记她,我脖子上的这个心形项链就是我妈留给我的。”
“对不起……”
“没关系的,毕竟很多年了,我也早就释怀了,就是每年到了年底,就格外地想念她。”肖寒收住话头,“你住哪里?”
“红宝石酒店。”
“听说博士你是从曼谷过来的。”
“是的,等这次疫情结束了,我就离开这里,回到曼谷了。”
“可是你不是和……”肖寒想起了那个传言,话说到一半,又打住了,“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不会,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与我无关。”瑞克又想起了刚才在乌库家里的一幕,心里不是滋味,蹙起了眉头。
两个人一时间没有说话,车很快开到了红宝石酒店的门口。
“一起到大厅里面喝点东西再走吧。”瑞克邀请道。
肖寒犹豫了下,看了下时间,“好的,谢谢。”
两个人下了车,走进红宝石大厅,挑了一个靠窗口的位置坐了下来。
两人各自喝着茶,话题不知不觉地又转到了被隔离的那一家人上面,肖寒说:“其实现在将他们分别隔离出来,确实要冒很大的危险,如果固执去做这样一件事情,会不会是在显示个人的英雄主义?”
“我没有想那么多,而且英雄主义也不是这么定义的。”
“说来听听。”
“罗曼罗兰说过一句话,‘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直面惨淡的人生?”肖寒调侃道,“打个比方,如果博士你也被这次疱疹变异病毒感染上了,而且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医治,你是否也能够从容面对呢?”
“你说的是死亡,不是生活真相。死亡不可怕,如果上天能够赐我为我所爱的人一死,那是我的幸福。”
“那么你所理解的生活真相又是什么呢?”肖寒问道。
瑞克刚要回答,肖寒的电话响了,是精神疗养院的院长亲自打来的,他在电话里面说,白嘉程的母亲突然病情发作,因为始终联系不上白嘉程,只好打给肖寒了。
“再见,瑞克博士。”肖寒快步向外走。
瑞克站起来,向肖寒挥着手。
肖寒的车急驰而去。
而在酒店的外面,有一辆黄色保时捷停在那里,一个女人一直坐在车里,冷冷地观察着肖寒和瑞克的一举一动。
全城感染(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