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中的白杨


我的高中是在离村三十多里外的东河南镇中学就读的。

记得开学报到那天,我刚踏进校门,道路两旁的白杨树,像两队雄赳赳、气昂昂的队伍,以标准的立正姿势,凛然的英雄气概,耸立于大道的两旁。那挺拔的气魄、整齐划一的排列,让整条大道充满着威严、磅礴不服输的气势。

白杨树在家乡随处可见,但被它的气势震撼到我的是第一次。一进校门是一个大下坡,环顾两侧,路左边是一排排青砖青瓦的宿舍和办公区域,窗前屋后是一簇簇已经开始凋谢的刺梅花和扫帚梅,右边是一排排青砖青瓦窗明几净的教室和一畦畦菜地。我走在路中间像是检阅它们的将军。

直插云霄的树冠给笔直的道路加盖了一个绿绒大棚。只有星星点点挤进了几缕忽隐忽现的阳光。开了一夏天演唱会的蝉,还再努力调试最后的音符。迫不及待穿上秋衣的树叶,被母亲放手了,带着余温飘落在我的手上,脸颊上,身上,更多的是缱绻缠绵。

不及二百米的道路,我感觉走了好久好久。蓦然,几辆还没卸下行李的自行车提醒了我。偌大的办公室内,熙熙攘攘挤了好多家长和学生,家长们那酱红的脖颈皱褶处一道道亮眼的白,不用猜大都是从秋收的地里赶来的,刚认识的同学们互相低声交谈着。

我站在靠窗户的位置,还眺望着外面那一排排一抱多粗的白杨树,那些低眉垂首依偎在它身边的榆树、柳树、柏树长的就随心所欲了许多,想当初估计它们还是一起来到校园的。唯有白杨长成了玉树临风的样子。

“嘿,那位家长你怎不给孩子办理手续?”一声女高音把我从窗户外拉回了室内,一位留着短发圆脸偏瘦的中年女老师,正坐在办公桌前迟疑地看着我。

“老师…我…就是…报到的学生”我忙不迭地环顾了一下变的空荡的办公室,吞吞吐吐道。脸上火烧火燎的,本来脸就晒的黢黑,现在估计就更难看了。

“还以为你是家长呢”女老师看着我手里的资料,又紧着补了一句。看着老师年龄也不大呀,眼神还不好,不就是一个人来报到的吗。我心里泛着嘀咕悻悻然向宿舍区走去。

刚迈进宿舍,就看见俩个同学站在炕上踮着脚清扫屋顶和墙上的灰尘,我正准备帮忙,“叔,你在外面歇着吧,一会再和孩子进来,我们一会就完了”小个子同学边挥舞着扫帚边眯着眼睛说。

本来还没从刚才的窘迫中出来,看着他们那灰头土脸的样子,我忍住笑,假装生气的样子大声道:“同学我有那么老吗?”转身我拿起扫帚,站在地上轻轻松松把那些他们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打扫干净,两人面面相觑看着我的表演。从此“大个子”这个绰号伴随了我三年。其实他们一个比我还大一岁,一个比我小一岁。

新的环境新的生活,每天忙忙碌碌以至好长时间无暇顾及教室以外的地方。一天早自习的路上,脚下猛然发出“沙沙”的声音,伴着晨曦,金黄色的叶子挂满了晶莹剔透的霜露,装饰了整个校园,这真是“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清瘦了许多的白杨要准备迎接凛冽的寒风了,你看,它还套上了一层铁青盔甲。

家乡的冬季要比时序来的早,巍山不知何时戴上了羊皮帽。寒风吹彻,一片蓝色透明水果糖纸遮挡住了我的眼睛。天地倏忽间,一切都变得那么清灵,那么空旷。软软的阳光慵懒地挂在僵硬的树枝、篮球架上,铺苫在操场上,满目苍黄。偶有铃声惊醒屋檐下几只猫冬的麻雀小声“叽喳”几声。

最难忘的是那年的元旦晚会,我们班搞的精彩纷呈,有小品、双簧、相声、歌舞、以及杂耍等节目。我和小个子同学表演了相声,一上台就引得哄堂大笑,最后的男女声大合唱达到了高潮。这是老师和同学们齐心协力利用课余时间精心编排的结果。

“行过冬至后,冻闭万物零”,雪花有形,确被西伯利亚的寒流搅和的杂乱无序,刚把白杨装扮成白眉大侠的样子,转瞬间,沸沸扬扬四处飘落。最后翻滚着堆积在角落里形成雪墙。

寒假一过,紧接进入惊蛰时节,西北风终于放慢了脚步,校园里处处可以闻到东南风的味道了,凉意带着丝丝温润,还有淡淡泥土的清香。细看,黑芝麻似的花蕾沾满了梢青根白的白杨枝条,霎那间,黑头蜕变成褐红,像蝉蛹一样钻出树皮。翌日清晨,树枝上就挂满了一条条褐红色毛茸茸的风铃,地上也密密麻麻爬了一层,好像“毛毛虫”。白杨树开花了,花期一般一个星期左右,我们叫“杨不穗”。

在缺吃少穿青黄不接的岁月里,苦寒之地的人们只能从这些树上动心思,“杨不穗”、杨树叶(刚长出)、柳树叶(柳芽),再就是榆钱,食用方法一般为凉拌或者调馅,榆皮面(晒干的榆树皮轧出来的粉沫状)掺和着莜面玉米面吃。

清明一过,向阳的坡地里终于有了星星点点的绿色,苦菜,甜菜,蒲公英等迫不及待地冒出头,家家户户的缸和瓮就开始忙乎了。现在还吃,但吃法做法和以前的意义完全不能同日而语了。

家乡的春季是短暂的,我们几个爱好相投的同学成立了学校第一个文学社,想给那些爱好文学的同学们一个施展才华的平台。那天我们几个走在白杨林里,边走边聊,看着生机盎然的校园,大家一致同意校刊命名《钟声》,寄语它能传播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记得第一期《钟声》印出来的时候,我们几个在子夜时分的教务室击掌相庆,喜悦之情冲走了多少个挑灯夜战的疲劳。早自习,同学们都争相一睹还带着淡淡芳香油墨味《钟声》的真容,尤其是发了自己文章的同学,更是互相传阅,没几天还传到了周边的学校,我们就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它。

时间在蝉鸣的聒噪中流逝了,高二文理也分班了,理科班的课程一下变的异常繁重。由于不能雨露均沾,还不满周岁的校刊就要夭折了。我们几个最后一次走在林荫大道上,叹息着命运多舛的《钟声》。

走着走着,我的眼球忽然被脚下白杨树根部一株一拃多高的小树苗吸引住了,树根深扎大地,小树苗长在根部的皱褶里,颤巍巍举着俩个小叶子,它绿的嫩嫩的、鲜鲜的,委屈的样子。我正准备弯下腰再细细端详,卒然一只黑色的布鞋踩到小树苗身上,一个身影从我眼前掠过,树根部留下一小摊洇绿,我愕然,无语,我想,那是它的血吧。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年的日历刚刚翻开下半年,祖国母亲经历了一次短暂的撕裂和阵痛。我的母亲也生病住院了,我不得不请了长假回去照看妹妹。马上就要升高三了,我知道这次长假意味着什么。

等我再次回到校园的时候,又是深秋,我怯生生走在萧瑟的白杨林大道上,赧颜面对这熟悉又陌生的校园,白杨奋力摇曳着近乎光秃的身躯欢迎我,“哗啦啦,哗啦啦”枝梢低吟浅唱着,叶子翩跹飞舞着。我忐忑,激动,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垂首不安。

我刚在宿舍门前闪了一下,猛然一声“大家快来看吆,大个子回来了”一个同学大喊了一声。好奇的同学们赶紧围过来,问长问短,“我们经常念叨你,以为你不念了,挺可惜的”小个子同学边说边帮我整理行李。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再上课,我感觉就是煎熬,尤其微积分课几乎是听天书,这是这个学期新开的课,可想而知。班主任看着焦躁不安情绪低落的我,鼓励我把有限的时间和精力用在别的课程上,不要牛角尖。

六月骄阳似火,高考如期而至。结果也早就在预料之中,奇迹不可能出现,看成绩也不是无药可救,家里人安慰说再复习一年看看。可我心里怯去,整日惘然若失的样子。

又逢开学季,家里催促我赶紧去学校补习。心神恍惚的我再次来到了校园,踽踽独行在这熟悉的路上,想着刚才校门口墙上的征兵宣传标语,我的内心深处感觉荡起了丝丝涟漪。“嘿,大个子”突然一声熟悉的声音唤醒了我,小个子同学倏地从杨树林里窜出来,“我想你肯定会回来的,咱们班回来的最多”,他扶着我的自行车车把,边走边仰着头说,絮絮叨叨个没完。我停下脚步,把我刚刚的想法和他说了,他先是惊诧盯着我,又接着说“大个子,你…你…这个想法好呀,你这身体,你不当兵亏了”,哈…哈哈…,说完他自顾自笑了起来。

口袋里的补习费我终究没有拿出来。在宿舍和同学们聊别后,我讪讪往出走,劝住他们送别的脚步,我又踏上了这条曾经留下过多少青春记忆的大道,看着那些长的虽然漫不经心但也枝繁叶茂的小树,再回望白杨,是你给了校园,春的希望,夏的荫凉,秋的思念,冬的坚强。我此时此刻特别羡慕那些依附在你身边的小树,它们无忧无虑,不惊不喜地陪伴着你,依靠着你。

我顺手捡起一片画满阳光的杨树叶,举到前额上方,灿灿的,脉络分明,纤毫毕现。为了沐浴第一缕晨光,为了眺望远方,你竭尽全力努力向上;一次次分离,又一次次守望,这就是你生命轮回怒放。我把它轻轻放入书页中。

那年冬天,在祖国的西北边陲哨所又多了一棵小白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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