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鲁西北广袤的平原上昨晚刚刚落了一场大雪，放眼望去，银装素裹。
太阳刚刚升起，不过八九点钟的样子，下了早读的赵秀荷兴冲冲地迈着回家的步子。尽管穿了厚厚的红色棉衣，戴上了灰色的围巾全副武装，可依旧冻得鼻子红红的。她一边捂住冻得发疼的鼻子，一边眯起眼睛望着远方的碎琼乱玉，虽然说不出来的冷，可心里却热乎乎的。黑色的棉鞋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有节奏地“咯吱”声，留在身后的是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已经足足三年了，赵秀荷每天在这个时间风雨无阻地准时赶回家吃饭。这就是在本村当民办教师的好处--回家吃饭方便。今天她的心情却有点与以往不同，刚刚发了这月的工资，今天又赶上大雪天，校长临时决定放假一天。她心下盘算着正合自己心意，这个打算她计划了好几个月呢，终于有机会实现了，心里难免有点激动。心下想着，脚底的步子不由得加快了起来。
02
“姐，你回来了！快点洗手吃饭吧，我和嫂子都等你好一会了呢！”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妹妹赵秀花笑着走过来，边说边为姐姐搬了个马扎。
赵秀花比姐姐小三岁，今年刚刚高中毕业，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暂时就在家干些农活，帮忙做点家务。
对于这个才貌双全的姐姐，她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姐妹俩的感情也是好地活像一个人儿。
嫂子拉着脸没说一句话，转身为赵秀荷去拿碗盛饭。“我自己来吧！”赵秀荷一把夺过碗，转身往厨房走去。
说来也怪，这赵秀荷与妹妹感情很好，在村里口碑也不错，可偏偏与嫂子合不来。那是因为，她觉得嫂子一直在巴巴地盯着自己那点工资呢！
赵秀荷觉得问心无愧，自己辛苦挣来的工资为何要拱手交给嫂子充公呢，自己就是不乐意！值得庆幸的是，再过几个月就再也不必看嫂子的脸色了，她将要拥有自己的家庭，想到这里，边吃边露出了一丝笑容。
“姐，你傻笑什么呢？快吃吧！”赵秀花眨着眼睛天真地问道。
“没什么，快点吃完饭，姐带你去个地方！”
03
村口的老柳树下，一对姐妹并排走来，尽管穿着打扮难免有点土气，可依旧遮不住她们美丽的面庞。村人都说她们活像一对双胞胎，不同的是，妹妹的脸上少了点儿书卷气。
“姐，你今天不上班儿了吗？你要带我去哪？”
“嘘，别说话，到了你就知道啦！”
转眼来到了镇上的门市部，雪开始渐渐融化了，姐妹俩走得满脚的泥水。
“秀花，你不是说一直想要一件蓝色小大衣（棉衣）吗？姐刚发了工资，这就买件送给你！”
“姐，这个老贵了，是当下最流行的，我可穿不起！”
“没事儿，姐攒了三个月的工资呢，一分没舍得花，肯定够了！姐再过几个月就结婚了，以后不能陪你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太好了，姐，谢谢你，你对我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走过车流如织的镇街便是一望无际的田野，白茫茫一片，特别壮观。姐妹俩相拥着往村里走去，渐渐地消失在一片雪白之中，只剩下一蓝一红两个小点……
04
如果说婚前面对嫂子的脸色让自己痛不欲生的话，那么婚后面对婆婆的日子，赵秀荷觉得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果真婆媳是冤家，自打怀了孕，婆婆就没给过好脸色。一开始，赵秀荷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听邻居大娘说：“傻孩子，这还用问吗？你肚子不是明摆着的答案吗？你啊，还是太年轻喽，以后你就明白了！”
“莫非婆婆的眼睛比火眼金睛还厉害，我才不信这个邪呢！”赵秀荷心里暗自发恨。可这世间之事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她果真生的是个女儿！
婆婆也开始变本加厉，压根就没打算给她看过孩子！眼看产假就要到期了，赵秀荷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自己生的自己看，有本事生，就有本事看！不要来找我！”“啪！”一手叉腰的婆婆边喊边顺手扔过来一只饭碗，幸亏抱着孩子的赵秀荷躲闪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的赵秀荷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眼看着挂钟已经“铛铛铛”的敲了八下，离上课还有半个小时了，怎么办？总不能再带去学校了，校长昨天已经找自己谈过话了，要不？
想到这里，赵秀荷赶紧擦干眼泪，抱起孩子往学校方向走去，经过学校门口转向了回娘家的小路。
“嫂子，就让我把孩子放在这里一天吧，就一天行不？过了今天，我一定想办法！”赵秀荷带着哭腔央求着嫂子，脸上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神奇。
“那可不行，你赶紧抱她走吧，我这还等着下地干活挣公分呢！秀花，秀花，快走吧，到点了！”嫂子边说边冲里屋喊道。
“姐，不是我说你，你扔给你婆婆不就得了吗？你说你抱着她怎么去上课啊？”赵秀花一脸嫌弃地喊道。
赵秀荷并没应答，脸上带着泪痕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走投无路的她只得硬着头皮抱着女儿又上了一节课，那节课连她自己都不知究竟讲了些什么……
05
经过赵秀荷三番两次地与校长周旋，最后学校终于同意先让她暂时请假在家带孩子，但前提是得需要自己找好代课教师。
“我看啊，就让秀花接替你去当这个代课教师吧，正好也能给家里减轻点负担！”身披大衣盘腿坐在炕上的赵老汉在面前的桌子上磕了磕烟斗斩钉截铁地说道。这赵老汉平时话不多，可在家里讲话却是一言九鼎。
事情终于尘埃落定，皆大欢喜，渐渐地赵秀荷脸上又有了笑容，在家带孩子的她也开启了新的生活。当上教师的赵秀花短不了去接济姐姐，送米送面又送油，俩人又重温起了往日的姐妹情。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大江南北，也吹到了这个鲁西北的边远小村庄。
“哎，春红妈，你听说了吗？我那天听人家说，国家出新政策了，要给你们民办教师转正了！”张大妈边说边拉住赵秀荷。
“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要是你成了国家干部，可别忘了我们啊！”张大妈说完便笑着又去别处“广播”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尽管半信半疑，张大妈的话在赵秀荷的心里却还是激起了层层涟漪……
06
“哎，你看这件好不好看？这件呢？”赵秀荷边拿一件红色的确良格子衬衣在身上比划着边问身旁的妹妹，恨不得把箱底所有的衣服都翻出来试个遍。自从确定了这个转正的消息之后，赵秀荷便开始着手准备返校的衣服，毕竟是告别过去，走向新生活，激动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只是被高兴冲昏头脑的她，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环，却把精力放在了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
“你倒是说话啊，到底哪件好看？”赵秀荷推了推身旁发呆的妹妹。赵秀花赶紧回过神来敷衍道：“都好看，都好看！”赵秀荷却丝毫没有发觉妹妹的异样，还在为选哪件衣服而烦恼着。
千盼万盼，还是没有等到学校的通知，赵秀荷这下再也按捺不住了，跑去学校问校长自己何时才能回去上班。
头发花白身穿中山装的校长隔着厚厚的玻璃镜片盯着赵秀荷一言不发，这眼神让赵秀荷浑身的不自在，心里也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小赵啊，我跟你讲啊，我们学校目前只有一个小赵老师，那就是你的妹妹--赵秀花老师。至于你的转正问题，我们也不清楚啊，还是请你问问其他部门吧！”
校长的话犹如晴天霹雳，惊得赵秀荷目瞪口呆。她决心一定要到县里调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整整一天了，自从在县教育局回来，她就粒米未进。她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自己的档案就人家蒸发了呢？为什么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就是她赵秀花的名字，就连那三年的教龄也人间蒸发了不成？
随着希望的破灭，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也早已化为灰烬，剩下一个破灭的泡影向赵秀荷发出最惨无人道的嘲笑。
渐渐地，赵秀荷话越来越少，有时一整天都在发呆，别人跟她说话也听不见，有时不知想起了什么，又会傻笑起来，停都停不下来。
村里人都说赵秀荷疯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的痛……
07
有个远房亲戚实在不忍心看到赵秀荷疯癫的样子，便将实情告诉了她：原来是赵秀花将档案与她未来的大姑姐互换了，这样那三年的工龄便移花接木到了别人的身上，而她自己也毫发未损。她自认为此事做得天衣无缝，却忘记了一句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得知真相的赵秀荷冲进娘家，正好一头撞到要出门的赵秀花。
“啪！”赵秀荷迎面狠狠地给了赵秀花一个响亮的耳光。
“你这个神经病，你凭什么打人？”赵秀花边捂着脸哭诉，边朝屋里跑去：“爸妈，我姐犯神经病了，她打我，你们到底管不管！”
赵秀荷一觉踹开屋门，指着赵秀花大骂道：“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别以为你做的那点事我不知道！我这就去法院告你！”
“爸，妈，哥，你们都听听我姐她说什么呢？她说要去告我！没天理了！”说完便气急败坏地大哭起来。
赵老汉用烟杆敲了敲桌子，大吼道：“大吵大叫什么，成何体统？我看谁敢去法院？都是自己家人，有什么好告的？秀荷啊，你认了吧，这就是你的命！”
“是啊，秀荷，真要告到法院，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咱爸这老脸往哪儿搁啊？就这样吧……”
赵秀荷再也没有听下去，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走回家的。她只知道，以后再也不会踏进这个娘家门半步。或许，过去的赵秀荷真的“死”了……
08
生活总是这样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性，它常常在你觉得心静如水的时候给你致命一击。
正当赵秀荷在炎炎夏日的玉米地里吃力地喷洒农药时，远远看到一个男人骑着自行车焦急地赶来。由于蹬自行车的动作过于用力，在他的身后荡起了一层尘土，久久没有落下。
赵秀荷只是觉得这身影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究竟是谁，管他是谁呢，反正不是找自己的！
专心喷农药的赵秀荷却听到了仿佛有脚步声走来，禁不住回身一看，原来竟是大哥！
此时面前的大哥与六年前并无太大变化，只是脸上多了一丝焦急与无奈的深色。
当大哥第一眼看到转身过来的赵秀荷，心都要碎了。禁不住内心感慨道：“这还是当初那个才貌双全、目中无人的妹妹吗？岁月啊，你终究是一把无情的杀猪刀，在我妹妹的脸上刻下了多少生活的心酸与世事的沧桑？可是，如今，我……”
没等赵秀荷开口，大哥便忍不住说道：“秀荷，哥知道不该来求你，可是，秀花现在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呢--急性白血病！看在一奶同胞的份儿上，你去医院做个配型吧，她还那么年轻，你去救救她吧！如果配型成功，她也许就能重获新生了……”
剩下的话赵秀荷根本没有听清，只反复地在心头念起：“重获新生，新生！新生？真的只是新生吗？”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所谓的重生又将意味着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