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9月的一天下午快下班时,领导突然通知我赶紧准备一下,第二天去新疆出差,处理一名职工因交通事故遇难善后工作。
本世纪之初,随着本部煤炭资源逐步枯竭,我所在的集团煤炭主业陆续向西部富煤省份转移。出事单位正是集团在新疆兴建的首个煤矿开采项目,经过几年的基建期,当时投产在即。为做好投产后煤炭销售工作,从本部单位销售部门选拔一名优秀年轻干部,调入该矿担任销售副总。赴疆未满一个月,该同志在外出考察潜在客户途中发生意外,令人十分惋惜。
考虑到新建矿井组织机构、人员配置尚未完成,集团决定由集团人资、工会部门抽调4人组成工作组,赴疆指导协助该矿处理善后工作。我所在的人资部门负责商谈落实相关待遇,工会老周和两名女同志负责安抚家属。
该矿位于南疆阿克苏市境内,没有直飞航班。我们陪同销售副总的妻子、女儿以及妻子弟弟一行,由单位开车送往郑州机场。车子一早出发,沿着连霍高速一路飞奔。窗外秋高气爽,高速路两旁金色的田野里,低矮的稻谷黄豆和挺拔的高粱玉米,轮番登场,急速向身后涌去。
与秋天的美景形成鲜明的反差,车内气氛异常沉闷,副总妻子红着眼眶,噙着眼泪,低头侧倚在靠窗的椅背上,看得出她刚度过一个不眠之夜。为了路途安全,单位通知家属只是说副总病危,正在ICU 抢救,给家人留有一线希望,好有个心理过渡。但长期工作生活在煤矿的人都知道,单位上门接家属大概率是发生工亡事故。此刻,副总妻子也许心知肚明,不愿意揭穿单位善意的谎言,也许真的期盼奇迹在丈夫身上发生。
从郑州机场出发,经过4个多小时的飞行,深夜到达乌鲁木齐地窝堡机场,就近入住机场酒店。集团新疆办事处的同志已为我们每个房间准备了热饮和快餐。简单对付一口,也不知睡了几个小时,迷迷糊糊中听到办事处同志叫早。因第二天航班很早,我和衣而睡,匆忙起床洗漱后便赶往候机大厅,乘坐早晨8点飞往阿克苏航班(因时差,相当于内地早晨6点)。
乌市与阿克苏市相隔一座天山山脉。飞机起飞后,舷窗外初升的太阳光芒万丈,天空蔚蓝如洗。俯瞰天山,群山绵延,融化的雪水奔腾不息,汇入纵横交错的河流,山上皑皑白雪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令人震撼的美景,引来乘客阵阵欢呼声,惊叹声。唯有我们一行神情复杂内敛。
飞行一小时后到达阿克苏机场。在机场出口,得知矿上来人接机,副总妻子眼前一亮,一改一路上萎靡神态,急切地跑到前面拉着矿上人员的手,要求直接去医院见亲人。矿上人员耐心地说,医院ICU 室暂时不让探视。我们也跟着一起劝导她先到酒店休息,然后再联系医院。在工会两名女同志簇拥下,副总妻子将信将疑,勉强和我们一起上车,赶往酒店。
经过近一天半的旅行,终于到达万里之遥的目的地。为了尽可能让家属吃好休息好,矿上考察了多家酒店,最终选择阿克苏城边一家档次较高的酒店,江南园林式建筑风格,房间宽敞。正值新疆瓜果成熟季节,酒店里蜿蜒曲折的回廊架上滕蔓缠绕,挂满了次第成熟的马奶子葡萄,显得生机盎然。入住酒店不久,矿负责人陈矿长急切地召集我们工作人员开会。
会议在酒店二楼一个小型会议室召开。陈矿长首先介绍了事故的一些细节:车辆途径连续下陡坡路段,不慎跌入山沟。幸好被路过的维族出租车司机下车小便时发现,随即拨打120送附近医院抢救。车上共两人,司机小腿开放性骨折,流血不止,副总当时并无明显外伤。因矿上人员接到通知尚未赶到,副总便协助医生抢救司机,挂号缴费,陪同检查。把司机安顿好后,副总在门诊大厅躺椅上休息时突然晕倒,后被诊断为内脏出血导致失血性休克,经全力抢救未能挽回生命。
听了介绍后,觉得与内地相比,边疆地区医疗急救水平似乎有落差,于是心情更加沉重起来。
会议传达了集团对善后工作要求。遇难同志是为响应国家西部大开发号召,积极投身集团异地创业而献出了年轻宝贵的生命。本着无情政策,有情操作原则,用心用情做好待遇落实、家属安抚和往返安全等各项工作。
接着,陈矿长宣布成立政策落实、家属安抚、后勤保卫3个小组,并对家属生活保障提出具体要求:主要亲属每人配备两名工作人员,24小时守候。详细了解亲属健康状况,饮食习惯,点餐和时令瓜果送至房间。提前准备常用药品,亲属有慢性病平时服药的,提供相应药品。与附近医院保持联系,保留一台车随时待命。
我在集团从事职工社保与福利工作,虽然参与过多起事故善后工作,但集团层面只是负责业务指导和政策把关,刚才会议明确我负责政策组工作,本次将直接面对家属,觉得压力颇大。
吃午饭时遇到陈矿长,他说去副总老家接父母和村长的人员,下午5点多才能到酒店。他要回矿处理一些事,晚上回酒店和我们商量后续工作。
晚上接近12点陈矿长才回到酒店,几位小组负责人在他房间碰面。陈矿长说:
“家属已经到齐了,明天上午准备与家属见面”。
工会老周连忙插话:
“不能拖延了,傍晚副总父母到酒店后,两路家属汇合哭成一团,副总父母又坚持先去医院探视,我们说医院答复明天视病情再定。”
陈矿长连连点头,接着对我说:
“人资部门是牵头部门,你是这方面的专家,希望能不吝赐教。”我说:
“领导客气了,既往有些体会仅供参考。一是介绍事故经过要严谨。从事故发生,120送医,矿上获悉赶赴医院,抢救治疗直至死亡,每个环节如果有确切时间要列出具体时间,形成闭环。二是了解家属心理变化的一般规律。家属从极度悲痛,到被动接受现实,之后往往开始挑单位毛病,包括劳动条件、加班延点以及送医抢救等方面的瑕疵,借此向单位争取更多利益。善后处理一般5天至7天,也有因为家属期望值过高,单位难以满足而久拖不决。三是要有受委屈的心理准备。既往出现过个别家属谩骂殴打工作人员的极端情形,后勤保卫人员要有及时应对的思想准备。”
陈矿长很认可我的话,他说应该把困难考虑得充分些,他安排秘书通知矿机关人员,明天手头工作能放下的再来几个人。接着我们又设想可能出现家属悲伤过度、家属不理解、不配合等特殊情况,逐一制订应对预案,直到凌晨两点多才回房间休息。
与家属见面安排在家属所住楼层的一个小会议室,我们站在门口两侧准备迎接家属,可是仅来了副总妻弟和老家村长两人,家属没有出现。看到我们疑惑的目光,副总妻弟平静地说:
“姐姐从单位接她进疆便预感到结果,她在徐州本部煤矿服务公司工作,也曾经参加过矿上工亡事故处理。我有战友在新疆这边矿里上班,因为下井当班,来时一直未能联系上,咋天到酒店后联系他得知实情。”
我们赶忙招呼两位坐下,递上香烟茶水,副总妻弟接着说:
“刚才矿上通知到会议室见面,姐姐说矿上要对我们交底了,她理解矿上善意的谎言,感谢矿上良苦用心。委托我和村长来商量后事安排,至于经济补偿,她相信矿上会按规定处理”。
面对通情达理的家属,我和工作组几位同志先是汗颜无比,后是如释重负。咋晚商议到凌晨的各种预案简直多此一举,杞人忧天。
后来与陈矿长交流得知,副总生前作风正派,工作雷厉风行,任劳任怨,从不计较个人得失。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其妻如此通情达理,顾全大局,也许是夫妻俩相互影响的结果。
煤矿属于高风险行业。我在集团长期从事此项工作,现在回过来想,处理这起事故是最轻松的。有些家属信奉“会哭的孩子有奶吃”,面对闹字当头的家属,个别矿为了息事宁人,往往不同程度存在着多闹多得现象。工作组提出不能让老实人吃亏。考虑到事故发生于万里之遥的首个异地创业项目,以及副总家属表现,集团同意在副总现单位和原单位同时组织募捐,并由单位先行垫付应由工伤保险支付的补助金。
遗体告别前一天,家属提出到事故发生的地方进行祭奠,并到矿上副总生活的地方看看。
当车辆到达出事路段,家属们下车缓缓登上山坡,摆上鲜花、祭品,焚烧纸钱升起的袅袅青烟,伴着亲人呜呜的哭泣声,宛若对游子温暖的召唤。
“爸爸回家,爸爸回家”,副总女儿的呼唤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