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风吟

​那年清明,我二十九岁,同父亲穿行在千佛山的松林里。因是清明,山间阴湿有凉意。父亲的黑格子衬衣被山风裹挟着,在他瘦削的背上鼓起大大的包。

我随他身后保持着一公尺距离,脚下的石板台阶经风吹雨浸后是一种白浊色。石板缝隙里有尖牙利嘴的小生命续进续出。父亲在路旁一棵捆绑着大铁牌松树前停下,铁牌冰凉有锈迹,盯着上面工整的四个大黑体字“严禁烟火”。父亲说从这往下行应该就是了。

有生以来我和父亲的脚步在同一条路上一样阴郁,沉重没再有过第二次!

祖父的墓地周围没有石栅栏,没有高高的石屏,只有颗巨大的古树,在离地面半米处有直径一公尺左右的树洞,向我们父子大大地张着口。我把头伸进去看,那里面似乎混杂了这世界上我未目睹的所有黑暗,是种浓而稠的黑暗。父亲从我手上接过他们父子常喝的“糊涂仙”满满斟了三杯,然后俯身低吼着:“爸!我来看你来了……”四周阴阴湿湿的,有微雨落在父亲眉间。

我从正面凝望着略显低矮的石碑与上面斑驳的文字,文字上方似乎有一洼雾水漫漫聚成一双苍老的眼睛盯着父亲的肩膀。我屏住气息将怀中那些愚懦无辜的花恭敬地放在石碑下方。花儿溢出清香,山风浅吟低唱,酸楚微雨,缥缈憧憬,然后还有不确定的生死距离。

下山路上我有些惶惶不安,我问父亲爷爷会喜欢这吗?父亲沉思许久说:“应该不会,庄稼人就爱满目牛羊的田野,但你奶奶喜欢这……”

祖母在时我很小,她曾是全家的舵手,她用她的超前理念将全家从乡村引入县城,把七个子女推进校园,而后又撒向大江南北。她的功绩和形象对我而言却很模糊,不比在爷爷背上的记忆来的亲切,这让我多了几分抑郁。我向父亲表示我要写点文字,统统表述出来。父亲说:“这想法我年轻时也有过,但世上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如同不存在彻头彻尾的绝望”。

我对这话的真正理解则一年之后的清明,地点是滕城以北龙山上父亲的墓地。那儿没有张着口的树洞,没有冰凉的的大铁牌,只有一束白色的郁金香,一瓶摔了的“小糊涂仙”。

可是,爸,您走的太勿忙……

这年我三十岁,我同女友带了父亲许多遗物在坟前焚烧,这让母亲有些不快,虽有分歧,但我坚持去做,我要烧掉母亲的全部哀愁。父亲是个喜欢睐起眼睛看世界的人,他的性格与祖母相似,干起事风风火火,他走的时候外面是寒风呼号的冬夜,是母亲伸出手为他合扰上眼睑。

母亲说他是个有思想,有执著信念和追求的人,而我更赞同后者。母亲是一有空闲就翻看父亲未完成的摄影作品集。

父亲拍过无数张图片,一张记录一种心境。女友并不理解我为何要烧掉那些静美的作品,至于这样做是否正确,我无从断定,但我引用了这样一句话说服她“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我们安静的将它们一一投入火中,它们在火中扭曲、萎缩、痛苦不堪。女友的泪珠来的真切,而我却在阴冷的风中体会着它们给予的温暖。

墓地后面有一块巨大岩石,我扶她坐上去,山坡下有片桃花林,风穿过桃林挟着花香扑面而来。“你父亲会喜欢这的!”女友说。“应该会吧。”我抬手将她的几缕在风中飞转的散发撩至耳后。“我也要到这儿来。”她垂下眼低声向我说。我似乎被电击了一下,身心悲凉地悬起在半空。如若有人能指给我天堂,风再大些我就能带她以最悲壮的姿态飞出去。

“我更喜欢杨林,桃花太张扬,开起来近乎疯狂。”我停顿了许久从岩石上跳下说。当我低下头时发现脚下踏扁了一只尖牙利嘴的小晰蜴。女友在岩石上如同胆怯的猫似的瞪着我,双眸清澈深邃得让人心惊,仿佛在怨恨什么。可我的确不喜欢桃花……

这一点与我父亲不同,他有许多手捧“尼康”肩扛“索尼”穿梭在桃林中的照片,是几个摄影界好友外出采风时为他拍的。父亲曾皱了眉眯着眼对我讲照片上的自己,他说这是一种战斗的姿态,摄影和自己当兵打枪一样,和写文章也是一个道理,必须要确认自己同周围事物之间的距离,需要的不仅是感性,更重要的是尺度。一幅作品离自己的构思越近时,你感受到快门的“后坐力”就会越强。不幸的是我少有体验,我把他的体验成果今天又还给了他。

爸,我们走了。

我留下一束白色郁金香,转身扑向山坡下的桃林,然后我陷入了近乎绝望的情绪中,为什么我找不出比父亲作品更美妙的东西来倾吐清明的抑郁,我穿过桃林,又走向白杨林,祈望着耳畔呜咽的风能给我说明,给我疗养。

六年过去了,我仍未驱散掉那种无奈的苦闷,仍试图用文字完整地倾吐我对父亲和祖父祖母的追思。六年之久,一次次月下执笔急书,一次次在准备投递的路上拆开,然后撕得粉碎,抛向空中,让那些情感和记忆的碎片飘在阴湿湿的路上,飞入那浓而稠的黑暗,幻化成十九束白色郁金香吧。

在那浓而稠的黑暗里,我们走来,遭遇了多少次重创和误解?在那浓而稠的黑暗里,许多人离开,经历了多少次不可言喻的体验?谁知道生与死的距离究竟多远,谁知道天堂有没有烟火灿烂,离开的人啊何日相见?唉,只有阴湿的风在重复吟唱,生与死就在一呼一吸之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堂……

 作者:文公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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