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波澜不惊的生活中,一个多月过去了。还有四天就是年初一。这天上午,我看看外面阳光和煦,带着阿四、阿五到七浦路上,工场对面徐少甫儿科诊室门前晒太阳。那房子东面是弄堂,墙伸出诊室许多,弄堂口有爿车木作(阿雯阿姨就住在这弄堂内),在没有风的冬天里的一些日子这里是晒太阳的好地方。老头、妇女、小孩有坐有玩的;嗡嗡、囔囔颇为祥和。阿四自找男孩去玩了,阿五头我抱着一会儿,觉得手臂有点累了,看到墙边有部小塌车(注:小塌车有别于塌车,车板窄,轮子是自行车的轮子,塌车是汽车轮)我就过去,让阿五在地上站一站,把车兜立了一下,将木屑抖落,然后放下,让阿五坐在车上,我推推拉拉,她很高兴,两脚在车板上敲敲,两手拍拍。坐了一会,她伸出双手想去抓慢滚着的车轮。我忙停下,告诉她,不能抓,手要‘哇哇’(弄疼的意思)。这时我注意到回仁里奔出一人朝东而来,是明珠,虞岳泉的未婚妻。她脸色紧张又慌张,可奔过第三间的煤球店门口,脚步就慢下来,走过烟支店到我们工场门前,一脚踏在一块石头踏板,另一脚却并没跨上一步,引颈望着门上格子玻璃。我急忙抱起阿五奔到门口:“明珠,要找虞岳泉”,她眼泪汪汪地点点头。我立即推开门,喊了声:“虞岳泉,明珠找。”虞岳泉在手摇钻床打眼子,侧过头来朝我看看,没有看见我身后的明珠,依旧工作,我倒急了:“有急事。”直嚷了起来,阿五头受惊直直地看着我。阿四头这时也回来了,奔了进去。虞岳泉刚停下,明珠在外带着哭音也喊了下:“虞岳泉。”虞岳泉这才急急忙忙奔了出来,我随手关上门。明珠对虞岳泉说:“阿拉阿伯(爹的意思)昏死过去了。”“怎么会的?”“我在笼头上淘米,听到阿伯咳嗽,咳着咳着没声音了。我娘就哭着喊我,我奔进去一看,阿伯倒在床上,眼睛朝上翻了。”我一听就说:“虞岳泉,你快去扶他起来,在背后拍拍伊,我小时候,我娘咳嗽,咳不出来就叫我在背后给她拍。我到车木间去借部小塌车,侬送伊到医院去。”我将阿五抱进工场,对在烧菜的大阿姨将情况讲了,准备把阿五送到外婆家去。这时亭子间的长脚女人正好从后门进来,听到我讲的情况,就伸手来抱阿五头:“阿五头,大妈妈抱。”
吃饭了,虞岳泉还没回来。童姨爹端起碗咳了一声,我朝他一看,便觉脸色有点愠,他扒了一口饭,嚼了嚼咽下后开口:“己巳。以后,与你无关的事,别起劲来些。”我一楞:“我没做啥事呀。”“虞岳泉,人呢?”“他丈人病了。”“关你啥事。”“人命”我只出口两个字,他碗一放:“别说了。”可能是我们都听见虞岳泉上楼的脚步声。我忽地立起来去给他盛饭。虞岳泉在饭桌边坐下就对我说:“己巳,明珠她们一家人都让我谢谢你。”
小年夜那天上午,大家都在工场间里闲聊,竹、弗、胡、虞、张一个个轮流着上楼拿工资和红利(年底时老板给大家的一份奖金)。当张桂生下来时,让我也上楼去。我到了大阿姨的卧室,姨爹坐在写字台前,背对着我,听到声音,手朝办公桌南边靠墙的靠背椅一指。我并没坐下,问了声:“姨爹有啥事?”“过年了,喏,”他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两张壹元的钱,放在桌上“一点意思。”“没其它事?”“对。”我拿了两元钱就下楼,大阿姨在烧菜,我问大阿姨有需要我做的事吗?大阿姨说:“今天没事了,等我再烧好两只菜就吃饭了。”我“噢”了声就奔出后门到外婆家去了。
在奔出大阿姨家后门时,满肚的不满:起早摸黑四十多天,仅二元钱。当跨进玲妹娘家空无一人的屋内时,转而一想:从四岁半那年的八月半中饭后到现在,一天三餐总算有个人样的吃法了。本来么,大阿姨是看我可怜,让我来帮忙,那就不能计较。这样,到外婆家时,性情已是豁然开朗。见到外公坐在桌后的床边,面前摊着份新闻报。外公看到我微笑着指指门口的凳子,并把报纸缓缓地推过来。我拿起报纸浏览了下新闻,翻到第八版看到左下方有篇长篇连载,就有滋有味地看起来,可到紧要处却没了,与听书一样,请听下档。正在意犹未尽时,外面大门声响,我立起来透过玻璃看去:“哟!是单福舅公来了。”我看他胸前背后有两大布包,右手还提着个大的绿色书包鼓囊囊的。我立即奔出在天井里接过横宽大的书包,拎进到外公屋里的桌上放了。“香港好哇?”“一般。生活安定没有这个运动,那个运动的。治安方面差一些,没有大陆这样可以夜不闭户的。”“这次回来还去吗?”“本来不想回来过年,是想让老婆和在我铺子里干活的二个本家兄弟一起去香港看看这才回来。我与大儿子经过半年努力,在那里也开了家成衣铺,红帮裁缝在那里很受欢迎。”外公一边听一边给泡了茶。单福舅公接过来喝了口,又说:“上个月中旬接到老婆来信,说我这里的铺子要合作化了,让我务必回来看看。我想,也好。两个本家兄弟在合作社里觉得好,就留在这里干,要是不称心,过了年,跟我到香港去算了。我老婆,过了年,我肯定要带走的。”他又喝了口茶,问起我:“已巳过年要几岁了?你爹怎样了,有信来吗?”我回答:“过年后我虚岁十九了。我爹在东北一个水库工地。来信说还可以。”“哎。”单福舅公叹息了声。这时,“砰”的一声大门又打开,理敏直冲进来,还回过头去嘻笑眉开地对落在后面的人叫道:“来、来、来。”然后又“砰”地一声把大门给关上了,并双手顶住了门。他本想伸手把铁的门栓栓上,可踮起脚还够不上,所以只能这样。大门还是被推开了,进来了阿雯阿姨、小阿姨、外婆与阿雯阿姨的第二个儿子手拉着手地进来,史家老二对理敏横了一眼:“不睬侬。”理敏奔了进来,一看到单福舅公就停止,圆圆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史家老二站在他旁边也如此。两位阿姨异口同声地叫了“福舅”。阿雯阿姨随即对单福舅公说:“正好”。福舅,与阿拉阿伯一起到我新房子里吃饭。”“我刚从香港回来,还急着要回家呢。”“一顿饭功夫要多少辰光,再说阿拉的两位师傅吃了饭要回乡去,火车票都买好了,要不了多少辰光。”看看舅公点了点头,阿雯阿姨笑着对我说:“已巳,小巳已经怀孕了,侬要做舅舅了。”
这天下午,我在铁马路菜场花了一角五分买了一束花,回到了乍浦路的家。那姆妈拿出好久不用的一个花瓶放了水插了。自从我去大阿姨家帮忙,她就不再像以前那样冷冷的了,今天更是和善地对我说:“明天大年夜了,侬想吃点啥?红烧肉、大黄鱼……”我想,这四十多天不在家吃,两个月的补助金还是交给她了。另外呢,今天又交给她一元钱,告诉她这是大阿姨给的,买了花还留下八角五分钱,准备明天去新华书店看看买两本书。并将姊姊怀孕的事也告诉她。她听着点点头,说了声:“好。”
一九五六年春节这半个月内就是看这两本书,结合在两阿姨家帮忙的场景思考后,对车工、钳工的技能有个粗浅的理性认识。在正月十六再到大阿姨的工场时,有了点自信心。这天,我是第一个到的人。当我卸下工场门板上半截的排门板,对着面目一新的工场,我有点惊讶。首先,原来钳工桌南面放着一张方桌,大阿姨烧饭做菜时加工和放碗、瓶等用,该方桌被转到贴着楼梯口处,原处放了台脚踏冲床。钳工桌上的手摇钻床的摇手柄被拆了,飞轮上加了皮带,在钳工桌上靠板壁处有一匹马达连着。那台四尺车床,底下的脚踏板飞轮拆掉了,上面多了个架子,按了马达,有三角皮带连着。小车床呢也拆了下面的飞轮,取而代之的也是一台马达。当我正在想童姨爹这个春节过得正有意思时,竹、弗两位如约好般,推开门一前一后进来。他们对此也大吃一惊。竹说了句:“童笃鑫化血本,鸟枪换炮了。”第四个是虞岳泉,他只身回乡,因明珠爹住院,他们的婚期只能推迟。他从乡下带来些:霉千张(百叶)、霉干菜,分成两大包,一包给大阿姨,一包送明珠家去了。第五个是拎着个小布包的胡师傅。过了个年,胡师傅的人明显瘦了一圈。在大家准备上楼吃饭时,张桂生像个小学生似的斜背着绿色帆布的小号书包来了。他的模样,我却有点心动。我上了十几年的学,从未背过一个书包。去年王老师夏天送了我一个。我心想:等我将来有份正式工作后,一定去买个大号的书包(那时,书包有大、中、小三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