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惊雷初响
寒风如刀,割裂着夏双国狂奔的脸颊。长兴镇边缘稀疏灯火在墨色中摇曳。他紧抱散发机油汗馊的破帆布外套,双臂铁箍般勒紧,要把左肋下那块冰冷坚硬的“烙铁”——印着幽蓝“EC-9401”的沉甸绿板——勒进骨血。
肺叶撕裂,冰碴刮喉。脚步深陷泥泞冻土,冰冷黏腻。身后垃圾场死寂和阿坤棚屋的昏黄鬼火,如同嘲弄的眼睛。每一次落脚,左肋下硬物便冰冷撞击肋骨,提醒怀揣的是何等毁灭性的秘密。林少辉淬毒眼神、阿坤审视、刀疤寒光……无数扭曲面孔在黑暗中追赶。
天发厂锈蚀围墙撞入视野。侧门半死不活的路灯成了灯塔。夏双国扑到铁门,剧烈喘息破风箱般嘶鸣,汗水灰尘糊脸。他死死咬唇尝到血腥,压下呕吐。
门卫老赵探头:“小夏?掉沟里了?”“赵伯……摔……摔了一跤……”夏双国不敢对视,撞门踉跄而入。怀中之物重逾千斤。
宿舍走廊死寂,滴水声如惊雷。他飘回八人间,反插门销,背靠铁门滑坐。心脏狂擂震耳。半分钟后,挣扎爬起,摸到下铺。
颤抖揭开油腻“裹尸布”。幽蓝“EC-9401”在微光下散发冰冷致命诱惑。他猛塞床底深处,用油污手套旧报纸盖严,脚推搪瓷脸盆彻底掩埋。
虚脱瘫坐。右手伤口崩裂,温热滴落。恐惧茫然如冰潮淹没。裤袋里阿坤塞的六块三毛七,烙铁般硌腿。
怎么办?上交?胡三蛋?林少辉必知!虎哥刀光闪现。丢掉?万一被发现?留着?定时炸弹!
“嗡……”枕边烧坏的Walkman微弱噪音。他抓起冰冷机身,想起老秦棚子焊弹簧片的专注,想起短暂音乐和烧毁电容的沮丧,想起林少辉那句:“看出它为什么是‘垃圾’,又怎么让它不再是‘垃圾’!”
眼光!
火柴擦亮黑暗。EC-9401是祸根?还是……金子?
念头让他浑身剧颤,恐惧与诱惑电流窜遍全身。攥紧拳头,伤口刺痛带来清醒。
不能等死!必须知道价值!找生路!
接下来三天,夏双国惊弓之鸟。设备科工作,耳朵捕捉“EC-9401”风声,眼睛扫视门口,神经紧绷。王主管锐利目光审视他苍白憔悴的脸,他只能更用力低头摆弄万用表。
午休溜号,他幽灵般游荡长兴镇边缘。避开西郊垃圾场,钻进五金市场偏僻角落,蹲旧电子摊前装看破元件,竖耳偷听。
“……东街‘永昌’缺好486,价钱不错……”“……缺屁!想收‘硬货’吧……”“……嘘!胡所那边……”“……撑死胆大!知道好EC-9401黑市什么价?” 三根油腻手指一晃。“三百?”“呸!加个零!”
三千!
心脏骤停,血液轰鸣冲顶!他猛低头揉眼,手指颤抖。三千块!父亲手术费两倍多!消炎药!茶苗!喘息机会!
巨大数字烫掉上交丢弃念头,更深恐惧攫住——如此价值,意味更巨风险!“没门路,烫手!”
他需要门路!隐秘的生路!
机会在第四天傍晚。设备科加班修贴片机至九点。出厂门寒风刺骨。
“走,‘老周排挡’垫巴点!”王主管难得招呼。
简陋棚子,油腻桌凳。炒粉花生米廉价白酒下肚,紧绷神经稍松。夏双国默默吃,听王主管闲聊。角落一桌低语飘来:
“……坤哥……风声不对,条子闻味儿了……”“‘永昌’吃相难看!收那么多‘硬货’不怕噎死!”“嘘……阿坤说散货小心,别在长兴出手……”“……去哪?莞江‘老鬼’?”“嗯……‘老鬼’路子稳,抽水狠……安全……”
“莞江”、“老鬼”、“散货”、“安全”——钥匙捅开心锁!他握筷指节发白,强忍不抬头。是阿坤的人!计划在酒精暖意渴望催化下成形。
休息日清晨。夏双国早起,换整洁浅蓝衬衫(母亲所塞),套洗白工装。小心翼翼从床底扒出冰冷EC-9401板,破布蘸水仔细擦净灰尘污垢。阳光照下,幽蓝“EC-9401”散发致命诱惑。他指尖拂过芯片冰凉的金属盖,想起林少辉在废料区焊接时的贪婪专注,想起胡三蛋烟雾中沉静的脸。这小小方寸之物,此刻承载着他全部恐惧与渺茫希望。
干净旧报纸严实包裹,塞进不起眼破布袋。深吸气,紧抱如怀身家性命渺茫希望。临出门,瞥见床头那本《电工手册》,扉页上父亲的血渍字迹“手稳”与他添的“心歪了,手再稳也是断路的命”相互浸染。他用力闭了闭眼,推门没入清冷晨雾。
不坐厂车,步行穿镇至长途站。买票混入民工商贩上车。汗臭烟味禽粪弥漫。他抱布袋蜷缩窗角,警惕扫视,每一次颠簸都让他心惊肉跳,生怕布袋被撞开或遭窃。邻座抱着鸡笼的老农好奇瞥他紧捂的布袋,夏双国立刻侧身挡住,心跳如鼓。窗外掠过连片鱼塘,水面铁灰,倒映着铅灰天空,如同巨大沉默的电路板。
破中巴喘着粗气,喷着黑烟停靠莞城站。喧嚣混乱扑面而来,十倍于长兴。高楼挤压着天空,人流如浑浊粘稠的电流,霓虹灯牌在阴沉的白天也闪烁着俗艳而冰冷的光,像焊点般刺目。夏双国像一滴水融入汹涌大海,抱紧布袋,根据昨晚听到的模糊信息——“老鬼”、“电器街”、“巷子深处”——开始了他人生第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寻路”。
他避开繁华嘈杂、巡警目光更多的主干道,钻进那些狭窄、潮湿、挂满杂乱招牌如同电路走线般错综复杂的后街小巷。空气里充斥着廉价香水、劣质油炸食品和电子元件老化散发的怪异臭氧混合气味,令人窒息。他一家家电器维修铺、二手电子旧货店看过去,目光锐利如探针,扫过那些堆满蒙尘旧电视、破录音机、缠结电线的柜台,观察着店主或麻木、或精明、或警惕的脸,寻找着可能的线索。他不敢直接问“老鬼”,只能竖起耳朵,捕捉任何飘来的只言片语。
在一个堆满废旧电视机外壳如同电子坟场的巷子口,他听到两个店主模样的中年男人在低声抱怨,声音被拆卸旧金属的噪音切割得断断续续: “……‘老鬼’现在架子越来越大了,抽三成!比阿坤还狠!妈的,喝血啊!” “那有什么办法?人家路子通,吃得下‘硬货’,安全啊!……听说昨天刚走了一批‘芯’,这个数……”那人比划了一个手势,手指在油腻围裙上捻了捻。 “啧……真他妈黑,但也真他妈稳……这年头,稳当比啥都强……”
夏双国的心猛地一跳!“老鬼”、“抽三成”、“硬货”、“安全”——全对上了!强压住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激动,他装作不经意地踱过去,在一个卖旧收音机的小摊前蹲下,拿起一个外壳破损、旋钮缺失的“红灯”牌收音机,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调谐旋钮。刺耳的电流噪音响起,他恍若未闻,耳朵却像雷达般锁定那两人的方向。
等那两个店主抱怨完分开,他才状似随意地走到其中那个抱怨抽成高的精瘦秃顶店主摊前。店主一双三角眼浑浊却锐利,正用砂纸打磨一块旧电路板上的铜箔,火花四溅。夏双国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刻意模仿却仍显生涩的江湖气,还有无法完全掩饰的紧张和试探:“大哥,跟您打听个地儿……听说莞城这边,有个叫‘老鬼’的,收……收点特别的电子件儿?要路子稳当点的?”他特意加重了“稳当”二字。
店主闻言猛地抬头,那双三角眼像探照灯一样,带着审视、怀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市侩精明,上下扫视着夏双国。目光在他洗得发白、袖口磨破却努力保持整洁的工装上停留,在他年轻却因疲惫和压力而显得格外紧绷、眼下乌青的脸上逡巡,最后落在他怀里那个被双臂紧紧护住、鼓囊囊的破旧布袋上。眼神里的了然加深了。
“你谁啊?打听这个干嘛?”店主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冷冰冰的,像生锈的铁片刮擦。
夏双国感到喉咙发干,像被焊烟呛住。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林少辉阴冷的笑容、阿坤鹰隼般的审视、虎哥袖口闪过的寒光、那三千块的巨大诱惑和粉身碎骨的风险……无数画面在眼前飞速闪回。他强迫自己稳住声音,模仿着从林少辉和阿坤那里听来的、带着点混不吝却又暗藏机锋的口吻:“长兴镇……坤哥……介绍来的。手头有点‘东西’,想找个稳当地方出手,换口饭吃。” 他特意含糊了“坤哥”,没说是阿坤还是林少辉(他知道林少辉有时在道上也被叫“坤哥”),给自己留了回旋的余地。
店主三角眼中的审视更重了,浑浊的眼珠仿佛在掂量这布袋的分量和眼前这年轻人的胆色。他沉默了几秒,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不远处金属切割的刺耳噪音和夏双国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终于,店主慢悠悠地放下砂纸,从油腻得发亮的围裙口袋里摸出一截用得只剩拇指长的铅笔头和一张皱巴巴、沾着油渍的卷烟纸。他用粗糙的手指捻开纸,刷刷写下两行字——一个地址和一个模糊的称呼“辉哥收”。写完后,他像丢垃圾一样,把纸条塞给夏双国。
“巷子尽头,挂着块‘兴隆五金’破牌子那栋楼,三楼。铁门。晚上八点后去。”店主的声音依旧冰冷,语速加快,“机灵点,别带尾巴。‘老鬼’的人,只认货,不认人。”他顿了顿,三角眼死死盯住夏双国,“规矩……懂?”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像冰冷的钳子夹住了夏双国的神经,带着赤裸裸的警告和威胁。
夏双国接过纸条,薄薄的纸片仿佛有千钧重,带着店主的体温和油污的气息。他用力点点头,几乎把下颌骨咬碎。攥紧纸条和怀里的布袋,他转身,迅速没入身后嘈杂混乱、如同巨大电路迷宫般的人流。手心早已被冰冷的汗水浸透,纸条边缘被捏得濡湿变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