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数据终指向野牛沟的星空》**第一卷《草莽启航》**

17章:垃圾回收初试

设备科备件库的日光灯嗡嗡低鸣,惨白的光线下,漂浮的尘埃在机油、松节油和陈年粉尘混合的冰冷空气里无声沉降。夏双国蹲在巨大货架底层,指尖滑过一排排标着阻值的电阻盒。日历撕到了十二月中旬,明天,是日历上那个小小的红色“休”字——他熬过连续六个夜班后唯一的周日。

右手无名指上深褐色的痂皮传来清晰的钝痛,提醒着那晚检修7号焊台的失误。裤袋里那几张薄纸币,此刻却沉甸甸坠着心。父亲术后虚弱的咳嗽声,县医院收费员敲击玻璃的“哒哒”声,像无形的催命符。“后续治疗,营养费……”设备科那点微薄的工资增量,在庞大的医疗账单和冲毁的茶林面前,杯水车薪。寄回去的钱如同石沉大海。

林少辉那部“八千八”的大哥大,表哥充满诱惑与危险的低语,总在不经意间盘旋。然而,每一次都被父亲写在《电工手册》扉页上、被血渍晕染开的“手稳”二字,以及他自己添上的“心歪了,手再稳也是断路的命”死死按了下去。

那条路是深渊。可出路在哪里?难道唯一的周日,只能在昏睡与茫然中流逝?不甘如同荆棘,刺得他心头发痛。

“双国!B线那台老棺材板又抽风了!王头让你去看传动编码器!麻溜的!”阿强的破锣嗓子在门口炸响,打断思绪。

夏双国猛地回神,应声将记录本塞进工具柜。起身时,目光扫过货架深处蒙尘的报废示波器。上周王主管提过处理“电子垃圾”。这“垃圾”二字,却像根针扎进心底。

几天前下夜班,他瞥见厂区西郊荒地有车灯晃动和人声。同宿舍的老张头曾嘟囔:“西边那鬼地方,成‘垃圾王国’了,听说有人扒拉‘洋垃圾’能弄出‘金子’。” “垃圾”和“金子”,连同父亲蜡黄的脸、收费员的敲击声,在他疲惫的脑海里疯狂搅动。

周日清晨。寒雾未散。宿舍楼沉寂如死。连续六天夜班的疲惫像铅块压着眼皮。夏双国咬紧牙关,轻手轻脚爬下铁床,换上最破旧、沾满洗不掉油污的工装。他摸了摸裤袋深处,那张林少辉昨晚塞给他的、被汗水濡湿的小纸条还在——上面歪扭写着地址和“阿坤”。

推开铁门,凛冽寒气让他一哆嗦,驱散困顿。按着模糊指引,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向镇西荒芜之地。

越近西郊,空气中混合气味越浓烈霸道:腐烂菜叶的酸馊、塑料焚烧的焦糊、生铁锈蚀的铁腥、混杂着电子元件深处散发的怪异臭氧味。这里,取代工厂轰鸣的是破碎、撞击、切割的嘈杂噪音,构成野蛮的“垃圾交响乐”。

低矮歪斜的棚屋如同废墟上的毒蘑菇:锈铁皮、碎石棉瓦、废弃集装箱。每个棚屋前都堆着小山似的“货物”:报废电视机外壳如剥皮巨兽,扭曲冰箱门板反射惨淡天光,成捆电线如僵死蛇群,堆积如山的各色电路板则像被遗忘的微型城市废墟。

“坤哥!人带来了!”林少辉的声音在一间挂着“阿坤回收”歪牌的铁皮棚屋前响起。棚屋后,小型粉碎机正咆哮着吞噬塑料外壳,吐出彩色碎粒。

一个精瘦黝黑的男人钻出。旧背心油污发亮,虬结的胳膊布满新旧疤痕。刀刻斧凿的脸上,鹰隼般的目光在夏双国缠着纱布的右手和洗白发白、带着天发厂徽印记的工装上停留片刻,掠过他眼下的乌青和掩不住的疲惫。

“阿辉的表弟?”阿坤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重潮汕口音,“天发设备科的?懂点机器门道?”

“懂一点基础,打下手。只有周日能出来喘口气。”夏双国挺直背脊。

“嗯。”阿坤鼻腔哼了一声,指向旁边篷布半遮的空地,“喏,昨天傍黑卸的‘大货’。废电脑壳子、显示器壳、杂板。你的活儿,把能拆下来换钢镚儿的东西,分门别类弄出来。手脚麻利点,天黑前拾掇完。”空地中央,小山似的电子废弃物散发着刺鼻的灰尘、锈蚀和化学品混合气味。

阿坤弯腰,粗暴地扯出一块积尘的绿主板晃了晃:“这种,主板!CPU、内存条、电容电阻,好的坏的,拆下来分开装!”踢了脚破显示器壳,“铁壳铝壳拆了扔铁堆!塑料壳喂粉碎机!”扯起一把缠紧的电线,“胶皮剥了!铜归铜,胶皮归胶皮!混一起是垃圾!明白?管顿晌午饭。”

“明白了,坤哥。”夏双国点头。林少辉插话:“坤哥,我表弟手脚麻利脑瓜灵,就是厂里活儿重,手伤了……”

“干这活,下死力气没用!”阿坤打断,“脑子比手重要!手伤了慢点磨蹭!别把好东西砸稀巴烂!”他摸出皱巴巴的“大前门”点上,吐着烟圈报数:“CPU、内存条,成色好的,一个五毛!磕碰的一毛两毛!电容电阻论斤!铜线剥干净论斤!手脚快眼力毒,一天十块八块,不难!”

十块八块! 这数字像闷锤敲在夏双国心口!相当于厂里小半日工资!牺牲唯一休息日,就为这实实在在能攥住的希望——父亲的消炎药,冲毁茶林的补苗。林少辉得意地拍他肩膀:“听见没?好好干!比焊破铜烂铁强!坤哥仗义!我有‘急事’先闪!”说完快步消失。

阿坤不再看他,叼着烟钻回弥漫焊锡烟和机油味的棚屋。

夏双国深吸一口冰冷刺鼻的空气,压下疲惫。他走到垃圾堆前,戴上油污僵硬的劳保手套,抓住一台变形主机的冰冷边缘,用力拖出。灰尘碎屑扑簌落下。他拿起锈迹斑斑的大号螺丝刀,拧动机箱侧板螺丝。

“嘎吱…嘎吱…”锈蚀螺丝发出垂死呻吟。汗水混着灰尘流进眼角。他胡乱用袖子擦掉,继续用力。右手伤口传来撕裂痛,痂皮边缘渗出粘液。“哐当!”侧板卸下,露出积尘的复杂内脏,更浓的灰尘臭氧味冲出。

他定神,回忆指令。目光落在那方形CPU金属盖片上。用老虎钳撬开卡扣,金属变形声中,盖片掀开,露出布满针脚、蒙尘的方形芯片。抹去灰尘,“Intel”、“486”字样依稀可辨。他小心拔出,放在干净纸板上。接着拔内存条,金手指氧化程度不一,分开放置。

拆解缓慢艰辛。空间狭小,线缆纠缠,螺丝卡扣变形锈死。灰尘不断扬起,汗水浸透工装。阿坤偶尔叼烟晃来,踢踢分类堆,或指着缠结线缆命令:“剥皮!铜归铜!胶皮归胶皮!”

时间流逝,阳光穿过篷布缝隙。夏双国麻木了酸痛,眼中只剩“垃圾”和剥离出的“残存价值”。每发现一样,心里默算着增加的几分几毛。

临近中午,垃圾山拆掉一角。战利品初具规模:一小堆CPU内存条、几块硬盘、散热风扇、分好类的电线、小袋电容电阻。

阿坤拎着油腻塑料袋过来,扔在地上:“垫吧点。”目光扫过,落在CPU内存条堆。他蹲下,粗糙手指扒拉芯片。

“486 DX2,脚没歪,五毛。”“8M EDO内存,金手指能看,四毛。”“486 SX?垃圾,一毛。”“这根金手指黑了,废品,不算。”……

语速飞快报价,手指翻飞,芯片迅速分堆:值钱的、凑合给钱的、废品。夏双国默默累加:五毛、四毛、一毛……一堆下来,值钱不过七八个,不到三块!他已干了一上午。

“电容电阻攒多点过秤。铜线剥得还行,下午接着剥。”阿坤起身,将值钱芯片揣进裤袋。“馒头吃了,水喝了,别磨蹭!下午招呼那堆板子!眼睛瞪大,找金手指插槽、囫囵晶振、带大铁疙瘩散热的三极管!”

阿坤回棚屋。夏双国看着冷硬馒头、廉价水,自己污黑刺痛的手,环顾腐朽刺鼻的垃圾场,疲惫荒诞感淹没了他。他默默咬了口干涩馒头,胃里发凉。午后阳光灼热,蒸腾起更浓的作呕气息。

短暂午休后,夏双国转向那堆“板子”——各种废弃电器上拆下的零碎电路板,积垢更深。他费力搬过一块沉甸甸的工业电源板,刷去厚尘,露出复杂电路。按阿坤要求,搜寻镀金的“金手指”插槽、银色“晶振”、带散热片的“大功率三极管”。

他用尖嘴钳夹住一个晶振,试图拔下,焊点异常牢固。加力,“啪”一声,陶瓷外壳碎裂。  “手底下没轻重?!碎了就是玻璃碴子!”阿坤如背后灵出现,呵斥鄙夷,“用烙铁!瞎啊?旁边废的弄热了烫!焊锡化了再拔!”

夏双国低头快步走到工具堆,翻出焊锡发黑凝固的旧烙铁,插上油污插座。许久,烙铁头才冒青烟。他拿回半热的烙铁,屏息靠近晶振焊脚。劣质松香混塑料焦糊味弥漫。手腕稳持,烙铁头接触焊点。锡融,钳子轻拔——完整晶振落入掌心。他松口气,放进铁皮罐,额沁细汗。右手伤口疼痛尖锐,纱布边缘污秽深褐。

他继续埋头拆解、辨认、分类。灰尘无孔不入,汗水刺痛眼睛。手指僵硬麻木,腰背酸痛如断。

指尖在一堆破板子下触到特别物件。比电脑主板小,却异常沉重。边缘有新鲜深刻的暴力撬痕。他用力抽出,拂去厚尘,露出深绿基板。

板子中央,一块方形黑色芯片瞬间攫住他目光!封装样式前所未见,异常精密,覆着金属散热片,蒙尘也透出冷硬高级感。更让他心脏骤停的是——芯片旁清晰印着一个梦魇般的标识!

“EC-9401”。深蓝丝印字体,边缘因暴力拆卸模糊,但独特“EC”字造型,冰冷“9401”数字,如烧红烙铁烫在视网膜上!天发厂严格管控的核心处理器!林少辉深夜在废料区偷运、被老赵慌张塞进焚化炉销毁的东西!

它怎会在这里?在这堆来源不明的电子坟场?

巨大惊悸如冰电流窜全身!呼吸骤停,心脏狂跳震耳!他本能地将板子猛翻,死死压在自己膝下!手指因恐惧无法控制地颤抖!额上冷汗源于透骨恐惧和泰山压顶的压力!

林少辉贪婪的脸,刀疤脸阴沉的威胁眼神,虎哥袖中闪过的弹簧刀寒光,胡三蛋烟雾缭绕中的叮嘱:“……你表哥那条线,水很深,别沾……”无数碎片在脑海轰然炸开!这块“EC-9401”,瞬间变成滴答作响、足以将他炸碎的定时炸弹!

怎么办?装作没看见混进废板?还是……?

阿坤沙哑的潮汕口音在耳边回响:“眼睛放亮点!把真正值钱的芯片挑出来!”值钱?这“EC-9401”在黑市何止值钱!它所代表的数额,足以支付父亲数月医药费,补上冲毁的茶林!诱惑如漆黑冰冷的海漩涡,带着眩晕吸力将他吞没!

他死死低头,目光仿佛要烧穿膝盖下的板子。汗水如断线珠子滚落,在下颌汇聚成冰冷沉重的一滴,“啪嗒”,砸在污黑手背上。垃圾场的嘈杂噪音骤然远去模糊。世界凝固缩小,只剩他粗重的呼吸,膝下散发致命诱惑与危险的板子,以及无声弥漫的腐臭。每一步选择,都踏入迷雾重重的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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