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数据终指向野牛沟的星空》**第一卷《草莽启航》**

第3章:面试风波

南岭的八月把空气煮成粘稠的糖浆。夏双国站在天发电子厂生锈的铁门前,藏蓝色工装紧粘后背——布料是母亲拆了父亲旧教服改的,手肘处磨薄的纤维透出皮肤汗湿的轮廓。他第三次摸向裤袋,49.4元纸币被汗水泡得绵软,边缘母亲绣的湘南平安结针脚已被磨出毛边,像条垂死的蜈蚣。

厂区三米高的水泥围墙上,爬山虎的藤蔓在烈日下蒸腾出腐败的甜腥气。顶端带倒刺的铁丝网挂着半幅褪色标语——“时间就是金钱 效率就是生命”,铁蒺藜的尖刺在“命”字上投下蜈蚣般的阴影。公告栏前挤满扛蛇皮袋的年轻躯体,有个赤膊少年顶多十五岁,肋骨根根凸起如搓衣板,解放鞋破洞里露出黢黑的脚趾。褪色的招聘启事在热风中簌簌抖动:

急聘焊锡工20名要求:18-25周岁,男性,高中及以上学历月薪380元起,包住不包吃有电子厂经验者优先

最下方一行红字如凝固的血:“无暂住证者勿扰”。夏双国喉结滚动——那张决定去留的硬纸片至少还要在镇派出所躺半个月。

“双国!”侧门阴影里传来熟悉的喊声。林少辉像从油锅里捞出来的铁钉,晒得黝黑发亮,左手小指缺了半截的断口处结着紫红肉痂。“正门查介绍信!”他一把拽过夏双国,汗湿的掌心带着机油味,“见了人事部那女人,千万喊‘王经理’——去年赣南佬喊错半句‘主任’,洗厕所洗到手脱皮!”

穿过两道滴着冷凝水的安全门,松香混着金属灼烧的辛辣气味猛地呛进鼻腔。夏双国打了个喷嚏,恍惚间又闻到野牛沟灶膛里燃烧的艾草味——那是母亲止咳的土方。流水线像条银灰色的巨蟒盘踞车间,传送带载着绿色电路板流淌不息。女工们脖颈弯成疲惫的弧线,白色防尘帽下只露出半张麻木的脸。有个扎马尾的姑娘腕系褪色红绳,小指翘着怪异的角度操作烙铁——夏双国蓦地想起妹妹小芳,她在镇纺织厂被梭子轧断小指时,绷带上也渗着这样的暗红。

“攥着!”林少辉突然塞来一包红双喜。见夏双国迟疑,表哥指甲狠狠掐进断指伤疤:“里头是十张饭票!那女人就好这口,一张饭票黑市换两包‘大前门’!”烟盒被汗浸得绵软,封口处洇开可疑的黄渍。

人事部的木门漆皮翻卷,“闲人免进”的铝牌斜吊着,随破风扇的嗡鸣来回轻摆。夏双国被门槛绊得踉跄,手肘撞到填表青年的脊背——对方后颈赫然烙着三道紫红鞭痕,像被火钳烫过。长条凳上挤着七八个应聘者,汗臭混着劣质烟草味发酵。穿的确良衬衫的男人不停搓手,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机油黑;塑料凉鞋的少年裤管沾着新鲜泥点,脚边蛇皮袋里探出半截发霉的被褥。角落里,瘦小的男孩正剧烈发抖,膝盖处补丁磨破的窟窿里露出结痂的伤口。

“林组长又开善堂?”办公桌后传来沙哑女声。王主任——烫卷的头发用黑色发网兜成僵硬的球,正用圆珠笔尖挑着表格上某处污渍。搪瓷杯上“先进工作者”的红字褪成脏粉色,杯壁茶垢厚如铠甲。她突然抬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锥子般刺来。

“王经理,这是我表弟夏双国,石岭三中正牌高中生!”林少辉的腰瞬间弯成虾米,“他在老家就跟着师傅修广播站,焊枪拿得比筷子还稳……”

“石岭三中?”王主任的圆珠笔突然挑起红壳毕业证,笔尖在“野牛沟村”字样上反复刮擦,纸面留下蚯蚓状的凹痕。“野牛沟?”她嗤笑出声,模仿着湘南方言的腔调咳嗽两声,“就是那个挖出三副白骨的野牛沟?”抽屉“哐当”拉开,几本假证堆成小山,最顶上那本封面沾着褐色污渍。“上个月三个用假证的,”她突然用笔杆戳了戳污渍,“这个想跑,被保安的狼狗撕掉半片耳朵!”

夏双国后背瞬间沁出冷汗。他盯着王主任桌上的花名册,“6月15日 淘汰8人 原因:学历不符”的记录下,有人用红笔写了“已处理”,纸面被戳出个窟窿。窟窿边缘晕开的墨迹像干涸的血。

“去三号车间考实操。”王主任的钢笔敲击桌面,节奏像送葬的鼓点,“通过了办暂住证,不通过……”她眼风扫过林少辉,“你知道规矩。”目光在夏双国鼓囊的裤袋停留一秒——那里藏着致命的“红双喜”。

三号车间是炼狱的胃囊。李工从电路板废墟里抬头,甩来一块巴掌大的板子:“十五分钟,焊好这个调频线圈。虚焊一处——赔五十滚蛋!”

夏双国接过板子——线圈骨架比硬币还小,八个焊点如蚁卵密布。这不是他熟悉的农用继电器,而是收音机的心脏。当烙铁第三次滑脱时,他突然想起父亲拆解牡丹电视机那夜,老人用湘南土话叮嘱:“焊锡要利朗(利索)!”

最后一滴焊锡凝固成饱满银珠时,闹钟骤响。李工抄起台式显微镜,物镜在焊点上缓慢移动。王主任不知何时幽灵般立在身后,圆珠笔在表格“实操考核”栏打了个勾。

人事部的吊扇徒劳搅动着热浪。王主任在用工协议上“砰”地盖下红章,印泥溅出星点血迹。“三个月试用期,工资按临时工七折。”她突然压低声音,烟嗓像砂纸摩擦铁锈,“押金两百——月底前交不上,卷铺盖滚蛋!”钢笔尖在“200”上狠狠一顿,墨水晕成乌云。

夏双国盯着协议上蚂蚁般的小字:“自愿加班”“工伤自理”“扣发半月工资作保证金”……窗外的暴雨砸在铁皮屋顶,如万千算珠滚落。他目光突然钉在补充条款——印刷体的“工作满一年后退还押金”被圆珠笔划掉,“一年”上方歪扭地写着“两年”。没有盖章,没有签名,像道野蛮的刀疤。

“签不签?”王主任的笔杆敲着桌沿。林少辉猛拽夏双国衣角,指甲隔着布料掐进皮肉。夏双国抓起钢笔,笔尖在纸上洇开墨团。恍惚间父亲的声音在耳畔炸响:“电路通不通,全看手稳不稳!”他手腕一抖,“夏双国”三个字歪斜如醉汉。

“等等。”王主任突然抽走协议,金丝眼镜反着冷光,“毕业证押这儿,领首月工资时还你。”她拉开抽屉,红壳证书被扔进假证堆里,烫金字瞬间被阴影吞没。

回出租屋的土路已成泥潭。林少辉突然在“长兴录像厅”招牌下停步,霓虹灯管在他脸上投下鬼魅的紫光。“看那招牌。”他指着“镭射电影”的“镭”字——三点水旁被击穿,露出黑洞般的窟窿。“这厂就是吃人的镭(累)!”他撸起袖子,手臂上白斑如地图扩张,“焊锡烟吸三年,肺就成破风箱。上个月二车间的小川蜀,咳着咳着栽进锡炉……”

粉笔在斑驳墙面游走。一个骷髅头咧着嘴浮现,下面歪扭的“天发电子厂”缺了“电”字最后那勾——像被斩断的腿。雨水冲刷着粉迹,惨白的线条化作泪痕。

劳务介绍所的玻璃窗蒙着水雾。黑板上的“急聘焊工420元”被水汽晕开,红粉笔画的钱币符号却猩红刺目。窗内戴金链的男人唾沫横飞,对面坐着的女孩辫梢系着崭新红头绳,像祭坛上的牲礼。

夏双国在路灯下展开湿透的纸币。母亲用铅笔在每张票面边缘写的“平安”已化开,墨迹顺着纸币纹路蔓延成哭泣的溪流。大排档传来叶倩文缥缈的歌声:“若有缘,有缘就能期待明天……”穿天发工服的年轻人围坐矮桌,空啤酒瓶倒映着他们麻木的脸。谁的工牌滑进泥水——“质检部”三个字在浑浊里沉浮。

他忽然想起早晨食堂墙角。几个女工蹲在地上,仔细挑出咸菜单独吃掉,把白米饭包进印着“尿素”字样的塑料袋。扎麻花辫的姑娘腕上红绳已磨成细线,指甲缝里的黑垢深如刀刻的经文。她抬头瞬间,夏双国看清她工牌上的名字:周颖。

雨更大了。夏双国从怀里掏出《电工基础》,烟盒电路图被汗水泡成模糊的鬼影。父亲添的“手稳”二字却如烙铁,在雨夜中烧灼出腥红的印记。巷口录像厅传来枪战片的爆响,屏幕蓝光穿透雨幕,照亮墙边半张招贴——穿比基尼的女人举着大哥大,广告词滴着血般的红漆:“一机在手,江山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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