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数据终指向野牛沟的星空》**第一卷《草莽启航》**

6章扣薪风波

暴雨倾盆,夏双国攥着刚领的工资条,站在车间铁门外檐下。冰冷的雨水打湿裤脚,半透明的纸条上,黑色油墨如毒针扎眼:应发工资:102.30元扣款项:返工物料损耗及工时扣款:-30.69元物料损耗(公摊):-2.88元实发工资:68.73元

"三十块六毛九..."夏双国喃喃自语,这个数字像烙铁般烫着他的眼睛。在野牛沟老家,这笔钱能买三袋上好的化肥撒进山地,能给妹妹小芳扯身过年穿的花布衣裳,能给常年咳嗽的母亲抓十几副草药。可现在,因为一次失误,三天的血汗就这样被冰冷的制度吞噬了。

记忆闪回到三天前那个炼狱般的夜班。持续十二小时的高温作业让车间像个蒸笼,刺鼻的锡烟熏得人眼睛发酸。夏双国的右手腕已经肿得像发酵的馒头,每一次抬起沉重的白光烙铁,腕骨深处都传来钝刀切割般的剧痛。老王说这是"焊锡职业病",可流水线不会因为谁的病痛而停下。

就在焊接第173块核心线圈板的第19个焊点时,他的手腕突然一软!

"滋啦——!"失控的烙铁头狠狠砸在相邻电阻引脚上。高温瞬间熔毁了焊盘,漆包线痛苦地卷曲断裂。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他手忙脚乱地想要补救,可颤抖的手指却让情况变得更糟,整块板子的中央区域彻底报废了。

"夏——双——国!"李工的咆哮如同炸雷。透过筒状放大镜,那只布满血丝的左眼瞪得滚圆,镊子尖狠狠戳着那片狼藉。"一块板子!就这么废了!知道这些精密元件值多少钱吗?!"唾沫星子混着烟味喷在他煞白的脸上。

整个C线流水线的"滋滋"声骤然降低。上百道目光——麻木的、怜悯的、幸灾乐祸的——无声地刺向他。夏双国的喉咙像是被恐惧和羞耻堵死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返工!这整批五十块板子!天亮前弄不完,就卷铺盖滚蛋!损失从你工资里扣!扣你三天工钱!"李工将报废的电路板重重摔在操作台上,碎片四溅。

耻辱和绝望如同滚烫的锡液灌满全身。接下来的夜晚,夏双国像个被抽走灵魂的木偶,机械地拿起烙铁和吸锡器,开始处理堆积如山的返工板。拆焊比焊接要艰难十倍,劣质松香的烟雾更加刺鼻,汗水不断流进他已经刺痛的眼睛。右手的颤抖越来越厉害,腕部的肌腱发出无声的呻吟。

当最后一颗旧焊锡被清除时,窗外已是铅灰色的绝望晨光。夏双国瘫坐在油污的马扎上,双手像冻僵的肉块般痉挛。整整一夜的地狱返工,换来的就是工资条上那如同判决书的"-30.69元"。

"狗日的!当老子是泥捏的面人?!"公告栏方向,陈大勇的咆哮盖过了雨声。他拍打着湿透的工资条:"'物料损耗扣款:-15.80元'!合着老子天天吸毒烟,到头来全填厂里无底洞了?!"

工人们纷纷围拢过来,掏出自己的工资条。刺眼的红字扣款一个接一个:"-5.20元"、"-8.75元"...名目清一色都是"物料损耗(公摊)"。愤怒和咒骂如同岩浆般爆发。

"老子比你们还冤!"赣南老表挤上前来,"就返修一块瑕疵板子!扣了老子整整两天工钱!二十块零四毛六!比'公摊'狠多了!"

赣南老表的话像盐一样撒在夏双国心口的伤口上。他摸了摸自己"-2.88元"的扣款,虽然和"-30.69元"相比微不足道,但在群体的愤怒中,他看清了一个冰冷的事实:个人的失误会被重罚示众,而"公摊损耗"这张吸血大网,却在日复一日地吸吮着所有人的血汗。

屈辱、愤怒、冰冷的绝望认知,在他胸腔里熔成了一个沉重滚烫的硬块。

"姓马的!管仓库那姓赵的老狗!"陈大勇的吼声里带着血腥气,"他们上下嘴一碰说扣多少就多少!证据呢?!那些'损耗'的电容电阻是喂狗了还是填自家肚皮了?!"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夏双国的思绪。证据?仓库!废料区!三天前的画面突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仓管老赵叼着烟,指挥临时工将整箱崭新的WX-0176电容,粗暴地倾倒入"不可回收电子废料"桶!金属撞击声清脆而密集。老赵在那个油腻腻的本子上写下的,正是"报废损耗"四个字!

疑云在心头越聚越浓。夏双国裹紧工装,贴着墙根冒雨向厂区西北角的废料区移动。

废料区的铁皮棚锈迹斑斑,霉烂、金属锈蚀和化学溶剂的气味令人窒息。他绕到棚子后面,蹲下身凑近一个被雨水腐蚀出的破洞。棚内灯光昏暗,灯泡上蒙着厚厚的灰尘。他的视线锁定在门口的几个红色大塑料桶上。最上面的那个桶里,赫然散落着几十枚崭新的WX-0176电容!金色的引脚笔直挺立,蓝色的封装光洁如新,白色的字迹清晰可辨——这分明是质检合格的正品!

"沙沙......哗啦......"拖动重物的声音和压低的交谈从棚子深处传来。夏双国猛地缩回头,后背紧贴着冰冷淌雨的铁皮墙。

"动作麻利点!这批'EC-9401'金贵得很,别淋湿了!"一个沙哑的本地口音说道。

"慌个卵!防雨布裹了三层!刀疤哥验完货钱少不了你的!"另一个低沉粗粝的声音带着狠劲。

夏双国屏住呼吸再次偷望。两个模糊的身影正从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上抬下一个裹着厚厚绿色防雨布的长条形木箱。在抬举晃动间,防雨布的一角滑落,露出箱体侧面用黑色喷漆匆忙喷上的字样:EC-9401 - Lot A!这是当时最顶尖的电脑处理器!抬箱子后面的男人侧身时,脖颈处狰狞的青黑色三爪青龙纹身若隐若现——其中一爪的中趾部位,纹路模糊扭曲,显得残缺不自然!

"谁?!"沙哑的声音陡然拔高,三角眼如鹰隼般扫视四周。

夏双国顿时魂飞魄散,沿着墙根亡命狂奔。解放鞋踩在泥泞中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身后传来狠厉的骂声和急促的脚步声。他拐过一堆废弃的木箱,背靠着砖墙大口喘气。EC-9401......刀疤脸......残缺的龙趾......这工厂的水,远比他想象的要深、要暗、要致命!

惊魂未定之际,一个念头却如淬火后的钢般坚硬:他必须拿到那些被当作废品丢弃的正品电容!这是撕开"物料损耗"这张画皮最直接的证据!

下午雨势稍小。废料区的铁门虚掩着。夏双国推门而入,浓烈的怪味立刻将他吞没。他目标明确,直奔那几个红色大桶,抓起几枚冰冷沉重的电容塞进裤袋。

"新来的?属耗子的?闻着铜铁腥味就往废料堆里钻?"一个阴冷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夏双国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仓管老赵如同一截枯树桩堵在门口,挡住了大部分光源。浑浊的眼珠闪着幽冷的光,嘴角下撇,枯瘦的手里拎着一把沾满污秽的铁钩。

"我......找个扳手......"夏双国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扳手?"老赵嗤笑着逼近,铁钩的尖端有节奏地敲打着锈蚀的空桶,铛铛声令人心悸。"小子,废料区不是你该溜达的地界。林少辉没教过你规矩?"那双死鱼眼死死盯着他鼓囊的裤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赤裸裸的威胁:"有些东西,看见了,就得自己剜了眼珠子当没看见。懂吗?"铁钩带着腥风,闪电般戳向夏双国的鼻梁!"除非......你想去锡炉车间尝尝三百六十度的滚烫锡水洗澡?皮肉分离,骨头化渣!"

死亡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夏双国的四肢。脑海中浮现出锡炉里翻滚的银亮锡液,那足以让人瞬间汽化的高温......

"老赵!磨蹭什么呢?!上周'报废'的那批二极管,质检部刘工急着要样品复查!赶紧给我找出来!"一个洪亮威严的声音突然破门而入!

是胡三蛋!警服笔挺,徽章冷冽,雨水顺着帽檐滴落。他大步走进废料区,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堆积如山的废料。

老赵凶戾的表情瞬间变成了谄媚的假笑:"哎哟,胡所!您亲自来......复查?这就找!这就找!"忙不迭地转身去翻找。

胡三蛋的目光扫过夏双国鼓囊的裤袋,又自然地移开。他踱步到夏双国身边,锃亮的皮鞋踩在油污的地面上。"小伙子,少在这种地方转悠。湿气重,废料有毒,伤肺,不值当。"说话时,他的左手随意地搭在腰间的警棍上,右手拿着一个深棕色的笔记本。

就在胡三蛋侧身走向老赵时,警棍的末端"不小心"碰倒了夏双国脚边一个半满的、装着废弃元件的小塑料筐。

"哗啦!"元件撒了一地。

"啧。"胡三蛋皱了皱眉,略显笨拙地弯腰去拢那些元件。俯身的瞬间——夏双国的瞳孔骤然收缩!胡三蛋洗得发白的警服袖口边缘,赫然沾着几点细腻的白色粉末——是粉笔灰!和他父亲袖口沾染的一模一样!而那个深棕色的笔记本封皮上,烫金的字灼灼刺目:南岭政法干部进修学院!

胡三蛋翻看完资料页,正要把笔记本放回腰包时,肘部无意间一抬,袖口擦过桌角,落下一点浅白的粉末。他下意识伸手去抹,神情却突然一顿。目光略一低垂,在文件角落发现一张露出一个角的旧表格。他抽出来一看,是一份石岭县野牛沟学校的欠薪记录单,纸面已经泛黄,但字迹依然清晰。

"夏德水——"他低声念出那个名字,眼神一凛,唇角却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默默地将纸张折好,塞回档案中,神情恢复如常。

胡三蛋胡乱地把元件拢回塑料筐,直起身来。锃亮的皮鞋精准地踏住一张从老赵裤袋滑落的纸条。抬起脚时,纸条的一角已经被泥水浸透,但依然能看出蓝色的圆珠笔字迹:WX-0176!

"动作快点!"胡三蛋催促着走向老赵。

夏双国的心脏狂跳!他抓住这个空隙,如同受惊的野兔般蹿出废料区,冲进雨幕中狂奔!裤袋里的电容硌得大腿生疼,粉笔灰、政法学院的笔记本、WX-0176的纸条......这些画面在他脑中旋转碰撞。他冲回宿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喘息。跪下来扑到床底,拖出旧帆布包,粗暴地拉开拉链,摸出那本硬质的灰色《电工手册》。

他颤抖着撕扯开封面!扉页上是父亲的题字:"电路通不通,全看手稳不稳——夏德水 1994.9.3"而在下方,对折压着一张陌生的纸条!纸张粗糙,蓝黑色的钢笔字迹刚劲潦草,力透纸背:

损耗清单在第三联,复写纸蓝印可辨。多看,少说,手稳心更要稳。------ 胡

夏双国死死攥着这张纸条,如同握着一块烙铁,又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藤蔓。复写纸蓝印......第三联......直觉如同一支黑暗中的火把,为他指明了方向:这是撬开黑幕的第一把钥匙!胡三蛋......到底是保护伞?还是黑暗中的另一双眼睛?

窗外的雨声细碎,暮色越发浓重。突然,两道雪白的车灯如利剑般撕裂黑暗。一辆没有标识的灰色面包车,沾满泥浆,如同幽灵般驶入厂区,停在了三号仓库的后门。车门拉开,几个穿着宽大雨衣、帽檐低压的人影迅速跳下车,开始传递堆放沉重的密封纸箱。车灯扫过时,某个纸箱侧面的黑色粗体标识一闪而过:DS-200!

夏双国猛地拉上窗帘。宿舍陷入了昏暗。他背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上。右手腕的肿痛依然清晰。裤袋里,被汗水和雨水浸透的68.73元纸币紧贴着他的大腿,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父亲的掌温和母亲的针脚。

窗外,那辆灰色面包车倒车离开,轮胎碾过水坑,浑浊的泥浆飞溅起来,泼在旁边围墙新贴的鲜红标语上:"安全生产重于泰山!"。"安全"二字被泥浆糊去大半,在暮色下扭曲成了一个巨大的、嘲讽的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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